送礼: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原始民族出猎,有所获,必定把猎物割裂,加以燔熏,分赠族人。在送者方面,我想一定是满面春光,没有任何偷偷摸摸躲躲闪闪的神情。出狩大吉,当然需要大家共享其乐。在受者方面,我想也一定是春光满面,不要什么谦辞让的手续。叨在族谊,却之不恭。双方光明磊落,而且是自然之至。倒是人类文明进步之后,弊端丛生,然后才有“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样的理论出现。这理论究竟不错,旨在安定社会,防止纠纷。但是近代社会过于复杂,有时因送礼而形成很尴尬的局面。
寒斋萧索,与人少有往还,逢年过节,但见红红绿绿大包小笼衮衮过门而不入,所谓厚贶遥颁之事实在是很难得的。有一年,端阳前数日,忽然有人把礼物送上门来,附着一张名片,上写“菲仪四色,务求赏收”。送礼人问清这是“梁寓”之后便不由分说跨上铁马绝尘而去。我午睡方醒,待要追问来人,其人早已杳不可寻。细查名片上的姓名,则素不相识。检视内容,皆是食品,并无夹层隐藏任何违碍之物。心想也许是门生故旧,恤老怜贫,但是再想现已进入原子时代,这类事毋乃“时代错误”?再说,既承馈贻,曷不进门小憩,班荆道故?左思右想,不得要领,送警报案,似是小题大做。转送劳军,又好像是慷他人之慨。无功受禄,又恐伤廉。结果是原封不动,庋藏高阁,希望其人能惠然返来,物归原主。事隔数日,一部分食物已经霉腐,暴殄天物,可惜之至!从此我逢人便问可有谁认识此公?终归人海茫茫,渺无踪迹。
转瞬到了中秋,节约之声又复盈耳,此公于家人外出之际又送来一份礼物,分量较前次加了一番。八角形的月饼直径在一尺以上,堆在桌上灿烂夺目。我当时的心情,犹如在门内发现了一具弃婴。弃婴犹可找个去处,这一大堆食品可怎样安排?过去有人送过我几匣月饼,打开一看,黑压压一片,万头攒动,全是蚂蚁。也有人送过自制的精品年糕,里面除了核仁瓜子之外还有无数条白胖的肉蛆,活泼乱跳。这直径一尺开外的大月饼其结局还不是同样的喂蚂蚁肉蛆!但是我开始恐惧了,此公一再宠锡有加,猪喂肥了没有不宰的,难道他屡施小惠,存心有一天要我感恩图报驰驱效死吗?惶悚之余,我全家戒严了,以后无论什么人前来送礼,一定要暂加扣留,验明正身,问清底细,否则绝不放行。王密夜怀金十斤送给杨震,说:“暮夜无知者。”杨震回答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我则连四知都说不上,子是谁,我不知道,我是谁,恐怕你也不清楚。这样糊里糊涂下去,天神也要不容许了。
不久,年关届临,此公又施施然来。这一回,说好说歹,把他延进玄关,我仔细打量他一下,一人多高,貌似忠厚,衣履俱全,而打躬作揖,礼貌特别周到,他带来的礼物比上次又多了,成几何级数地进展。“官不打送礼的”,我非官,焉敢打人,我只是诘问:
“我不认识你,你屡次三番地送东西来,是何用意?”
他的嘴唇有点发抖,勉强把脸上的筋肉作弄成为一个笑容,说: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你帮了我这样多忙!”
“我帮了你什么忙?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梁先生吗?”
我不能不承认说:“是呀。”
“那就对啦!我们行里的事,要不是梁先生在局里替我们做主,那是不得了的。”
“什么局?”
“××局。”
“哎呀!我从来没有在××局做过事。你大概搞错了吧?”
“没有错,没有错,梁先生是住在这一条街上,虽然我不知道他的门牌号数。”
我于是告诉他,一条街上很可能有两个以上的姓梁的人。我们姓梁的,自周平王之子封南梁以来,迄今二千七百多年,历代繁衍,一条街上有一个以上的姓梁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前两次的礼物事实上已经收下,抱歉至极,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敢当,敬请原物带回,并且以后也不敢再劳驾了。
此人闻悉,登时变色,“怔营惶怖,靡知厝身”,急忙携起礼物仓皇狼狈而去。连呼:“对不起,对不起!”其怪遂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