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七则)(第2/10页)

翻译之事,有资格的人往往不肯做,资格差一些的人常常做不好。花二十年的工夫译一部书,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翻译固不需要创作文学那样的灵感,但也不是振笔疾书计日课功那样的机械。翻译之书,有古有今,有难有易。遇到文字比较艰深的书,不要说翻译,看懂就很费事。译者不但要看懂文字,还要了然其所牵涉到的背景,这就是小型的考证工作,常是超出了文学的范围,进入了历史、哲学等的领域。如果有前人做过的笺注考证可资依傍,当然最好,设若文献不足,或是说法抵触,少不得自己要做一些爬梳剖析的功夫。马先生的《世说》译本,除了在翻译方面煞费苦心,在研究方面亦甚有功力。卷末所附“传略”,胪列六百二十六个《世说》所提到的人名,各附简单传记,标明其别号以及小名,对于读者便利很多。杨勇先生的《〈世说新语〉校笺》卷末亦附有“常见人名异称简表”,仅包括出现两次以上者,共一百一十九人,虽附有官名便于辨识,究嫌过简。马氏之传略,固然较为完整,而略去官名及尊称,似是失策。传略之外尚有词汇,占五十一页,包括字、词、官名以及若干与佛有关之梵文名词,对于读者都很有用。这些附录,实是译者二十年工夫之明显的佐证,吾人应表甚大之敬意。

常听人说,最好的翻译是读起来不像是翻译。话是不错,不过批评翻译之优劣必须要核对原文。与原文不相剌谬而又文笔流畅,读来不像翻译,这自然是翻译的上品。若只是粗解原文大意,融会贯通一番,然后用流利的本国语言译了出来,这只能算是意译,以之译一般普通文章未尝不可,用在文艺作品的翻译上则有问题。文艺作品的价值有很大一部分在其文字运用之妙。所以译者也要字斟句酌,务求其铢两悉称,所以译者经常不免于“搔首踟蹰”。若干年前,笔者曾受委托校阅某先生译的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书是第一等好书,不但是历史名著,也是文学名著,其散文风格之美,实在是很少见的。译者也是有名于时的大家。全书卷帙浩繁,我细心校阅了前几章,实在无法再继续看下去。译文流畅,无懈可击,读起来确乎不像是翻译,可是与原文核对之下,大段大段的优美的原文都被省略了。优美的原文即是最难翻译的所在。如此避重就轻地翻译,虽然读起来不像是翻译,能说是最好的翻译吗?

《世说》不是容易译的书,都三卷三十六篇,一千二百三十四条,短者八九字,长者二百字左右。马译全文照译,绝无脱漏,是最值得钦佩处。不仅特译了正文,兼及刘孝标注,有时也添加若干自己的注解。看样子参考杨勇的《〈世说新语〉校笺》之处也不算少。马氏的译文是流畅的现代英文,以视《世说》原文之时而简洁冷隽,时而不避俚俗,其风味当然似尚有间。一切文学作品之翻译,能做到相当忠实,相当可读,即甚不易。偶有神来之笔,达出会心之处,则尤难能可贵,可遇而不可强求。我以为马氏之译,虽偶有小疵,大体无讹。翻译如含饭哺人,岂止是含饭,简直是咀嚼之后再哺人。所以我们读一些典籍有时如嚼坚果,难以下咽,但读译本反觉容易吸收。翻译多少有些冲淡作用。我个人对于《世说》颇有若干条感到费解,读了译文之后再读原文,好像是明白了许多。有些条不难理解,难于移译。例如,《捷悟》第三条曹娥碑绝妙好词,我就感到非常棘手,中文的字谜游戏,用英文如何表达?不识中国字的人,纵有再好的翻译,也无法彻底了解这一条的意义。但是马译相当好,应该为他喝彩,虽然里面也有一点可怀疑的地方。原文“臼,受辛也,于字为辞”马译“受辛”为to suffer hardship,似有误。所谓辛,不是辛苦之辛,应是指辛辣之物如椒姜之类。因为臼乃是捣姜蒜辛物之类的器皿,而酢菜之细切者曰。故受辛如解作承受辛物,似较妥切。马氏在注二提出“辞”有辞谢之一义,转觉多事。言语篇二十六:“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一语使我困扰了很久。宋本“未下”为“末下”之误,已成定论。唐·赵璘《因话录》早就说过:“千里莼羹……未用盐与豉相调和,非也。盖末字误书为未。末下乃地名,千里亦地名。此二处产此物耳。其地今属江千。”但是后人偏偏不肯改正这一项错误。宋人黄彻《巩溪诗话》卷九:“千里莼羹未下盐豉,盖言未受和耳。子美‘豉化莼丝紫’,又‘豉添莼菜紫’。圣俞送人秀州云‘剩持盐豉煮紫莼’。鲁直‘盐豉欲催莼菜熟’。”然则,前贤如杜子美梅圣俞黄鲁直辈均是以耳代目以讹传讹耶?这真是令人难以索解的事,以我个人经验,莼羹鲜美,盖以其有一股清新之气,亦不需十分煮熟,若投以豉盐则混浊不可以想象。马译并无差误,唯未有片言解释,不无遗憾。再者,莼之学名为brasenia purpurea,平常称之为water shield,以其生于水中而叶形似盾也,马译为waterlily,似嫌笼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