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七则)(第5/10页)

燕京散人丁秉鐩先生就是标准的戏迷之一。其近作《青衣·花脸·小丑》真是内容丰富,如数家珍,他懂得那样多的事情,记得那样多的东西,实在难能可贵。

余生也晚,没有赶上谭鑫培的时代。可是有些名角演唱,我还是听过不少。有一次义务戏,我听到老乡亲孙菊仙唱《三娘教子》,出台亮相由人搀扶,唱到某一段落他扯下髯口向台下做了简短演说,倚老卖老,大家亦不以为忤。他的唱腔,如洪钟大吕,拐弯抹角的腔调一律免除,腔短而声宏,独成一派,听来尤为过瘾。俞振庭的《金钱豹》,九阵风的《泗州城》,龚云甫的《钓金龟》,余叔岩的《打棍出箱》,刘鸿声的《斩黄袍》,德珺如的《辕门射戟》,张黑的《连环套》,王瑶卿的《悦来店》,杨小楼的《安天会》,郝寿臣的《黄一刀》等,给我深刻印象,历久不忘。听过一回好戏,便是一桩永久的喜悦。戏剧的灵魂在演员,好演员难得,三年出一个状元,三十年未必能出一个好演员。好演员的拿手戏,你听过之后,心中有了至善至美的感受,以后便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了。演员的艺术难以保存遗留于后世,唱片影片亦终觉有隔,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丁秉鐩先生和我年相若,他听过的名角演过的戏,我也大部分听过,只是我了解的程度远不如他,如今读他的大作,温故知新,获益不少。

去年我在美国,辗转获得周肇良女士翻印其先君的《几礼居戏目笺》一份,是纪念杨小楼的十张戏报子。八张是第一舞台的,两张是吉祥的。十出戏是:《水帘洞》《宏碧缘》《霸王别姬》《挂印封金》《灞桥挑袍》《山神庙》《湘江会》《铁笼山》《连环套》《长坂坡》《蟠桃会》。几礼居是周志辅先生的斋名。这位周先生是杨小楼迷。我有一位朋友邓以蛰(叔存)先生也是杨小楼迷,凡有杨戏必定去看,他有一次对我说:“你看杨小楼跟着锣鼓点儿在台上拿着姿势站定,比希腊雕刻的艺术还要动人!”把戏剧与雕刻相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丁秉鐩先生知道杨小楼的事必多,真想听他谈谈。如今看不到杨小楼的戏,听人谈谈也是好的。

戏剧演员之能享大名,第一由于苦练,第二才是天分。从前私塾读书,讲究“念、背、打”缺一不可,学戏坐科也是离不了打。戏是打出来的。有一回我问过周正荣先生在上海戏剧学校挨过打没有,他说没有一天不挨打。最近我又问过小陆光的刘陆娴小姐挨过打没有,她说不打怎么行呀?看样子,体罚是不可避免的了。凡是艺术都有其一套规矩,通了规矩之后才可以发挥个人的长处。固不仅戏剧一道为然。凡是成功的演员都是守规矩的,好的听众也是懂规矩的,所以名伶登场,观众兴奋,一张口,一投足,满堂叫好,台上台下浑然一片满足享受之感。丁秉鐩先生这本书描写了这种情况的地方很多,我读过之后恍如再度置身于五六十年前的第一舞台、吉祥、三庆。

四、读《烹调原理》

从前文人雅士喜作食谱,述说其饮食方面的心得,例如,袁子才的《随园食单》、李渔的《笠翁偶集·饮馔部》便是。其文字雅洁生动,令人读之不仅馋涎欲滴,而且逸兴遄飞。饮食一端,是生活艺术中重要的项目,未可以小道视之。唯食谱之作,每着重于情趣,随缘触机,点到为止。近张起钧先生著《烹调原理》(新天地书局印行),则已突破传统食谱的作风,对烹饪一道做全盘的了解,条分缕析地做理论的说明,真所谓庖丁解牛,近于道矣!掩卷之后,联想泉涌,兹略述一二就教于方家。

着手烹饪,第一件事是“调货”,即张先生所谓“选材”。北方馆子购买材料,谓之“上调货”,调货即是材料。上调货的责任在柜上,不在灶上。灶上可以提供意见,但是主事则在柜上。如何选购,如何储存,其间很有斟酌。试举一例:螃蟹。在北平,秋高气爽,七尖八团,满街上都有吆喝卖螃蟹的声音。真正讲究吃的就要到前门外肉市正阳楼去,别看那又窄又脏的街道,这正阳楼有其独到之处。路东是雅座,账房门口有两只大缸,打开盖一看,哇,满缸的螃蟹在吐沫冒泡,只只都称得上广东话所谓“生猛”。北平不产螃蟹,这螃蟹是柜上一清早派人到东火车站,等大篓螃蟹从货车上运下来,一开篓就优先选取其中之硕大健壮的货色。螃蟹是从天津方面运来,所谓胜芳螃蟹。正阳楼何以能拔头筹,其间当然要打通关节。正阳楼不惜工本,所以有最好的调货。一九一二年的时候要卖两角以至四角一只。货运到柜上还不能立即发售,要放在缸里养上几天,不时地泼浇蛋白上去,然后才能长得肥胖结实。一个人到正阳楼,要一尖一团,持螯把酒,烤一碟羊肉,配以特制的两层薄皮的烧饼,然后叫一碗汆大甲,简直是一篇起承转合首尾照应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