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七则)(第9/10页)
我一生是和死人一起过的; 我举目四顾, 无论眼光落在哪里, 全是古代的伟大人物; 他们是我的知交好友, 我和他们日日聊天叙旧。
我和他们一起享福, 苦恼来时他们为我分忧; 我得到他们多少好处, 我自明白在我心头。 我的感激的泪, 常湿润了我的腮。
我心神想的全是死人,我和他们 好多年来生活在一起, 我爱他们的长处,憎他们的缺点, 分享他们的希望与恐惧。 我以谦逊的心 从他们寻求教训。
我的希望寄托在死人,不久 我也将和他们在一处, 我将和他们一起走, 走上所有未来的路; 在人间会留下一点名, 永不磨朽在尘世中。
这首诗作于一八一八年,所谓死人指图书言,与我们所谓尚友古人之说如出一辙。书,不应限于古人,今人之书也尽有可观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那时代早已过去了,不过也有人相信阿诺德的“试金石学说”,没经过五十年时间淘汰的书总觉得不太可靠。书评与书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近于培根所谓的“由人代读”之说。
七、读《历史研究》
翻译之事甚难。所译之书有艰深者,有浅显者,其译事之难易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翻译,和创作一样,没有一套固定的方法可资遵循。够资格的译者运用其文字之技巧,曲达原作之意义,如是而已。
翻译不待宣传鼓吹,只要有人肯埋头苦干,就行。
陈晓林先生最近一声不响地译了两部大书,一部是斯宾格勒著《西方的没落》,一部是汤因比著《历史研究》,两部书都是现代史学巨著。没有充分的知识、热心、毅力,是不可能有此成绩的。
《西方的没落》一书成于一九一四年,出版于一九一八年,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期。大战方过,创痛巨深,尤其是欧洲经此浩劫,疮痍满目,识者皆谓西方文化根本出了问题。我记得梁任公先生在战后游欧归来,著《欧游心影录》,在序言里就提到了斯宾格勒这一本书。我当时年纪尚轻,对于这样的大事不敢妄议,不过私心以为战争之事何代无之,一部人类史不就是一部相斫书?而且一番破坏,说不定以后还会另有一副新的面貌。至于西方的没落,并不等于东方的崛起,那是更浅而易见之事。可是《西方的没落》一书,直到陈先生的中译本出来我才得一读为快。读了之后,我的幼稚的成见依然未改。
汤因比对于斯宾格勒的见解并不满意,他说:“斯宾格勒虽然提出了文化诞生、茁壮、衰老与死亡的理论,却并没有为他那文化生命的四幕神秘剧提出详细的解释……我觉得斯宾格勒是颇不光彩的教条主义与定命主义的。据他的看法,文明以固定不变的一致性与固定不变的时间表兴起、发展、没落,以至崩溃,他对任何一项都没有提出解释。”于是《历史研究》这部大书便是他对历史演化过程的解释。解释尽管解释,斯宾格勒的文化生命四幕神秘剧的看法,他依然是默认了的。这一个看法并不算错。任何事物都有兴有衰,有起有伏。犹之乎我们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犹之乎我们预测天气变化时说:“阴久必晴,晴久必阴”,也是永远立于不败的推理。历史哲学的研究者,大概无不想从文化演变之中寻求一个合情合理的模式,鉴往知来,从而揣想以后发展的趋势。历史哲学的书不容易逃出宿命论的范畴。
历史上的剧变,以及一种文化的兴亡,其原因千头万绪。有时候偶然的事件也许能引起严重的后果。十七世纪的哲学家巴斯加说:“如果克利奥帕特拉的鼻梁短一些,整个地球的面貌都会变得不同。”(《玄想集》第八章第二十九节)这不是无聊的笑话。杜牧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也不是轻佻的讽刺。所以要找出一套文化兴亡的公式,实在困难。“汤因比不承认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的模式,他说:‘当历史展开了它的进程时,它是不会停止下来的。’于是,在分析与综合之间,在归纳与演绎之间,在实证与灵悟之间,在考古学家的新发现与精神史家的新著作之间,汤因比一再修正与充实他的模式。”(译者序中语)汤因比既不承认有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的模式,可是他又旁搜幽讨各大文明的资料来修正并充实他的模式,可见他还是有他的模式。凡是钻研历史哲学的,没有不追求某一种模式的。
国家兴亡与文化盛衰,其中道理如有轨迹可寻,大概不外是天灾人祸。所谓人祸,实际上是少数的领导人物所造成的。领导人物如果是明智的、强毅的、仁慈的,如果环境许可时机成熟,他便可以做出一番辉煌的事业,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如果他是思想偏颇而又残暴自私的人物,他就会因利乘便以图一逞,结果是庐舍为墟,生灵涂炭。在文化上,有人苦心孤诣地推动发扬,也有人倒行逆施信奉蒙昧主义。像这种事迹,汤因比举出的例证太多了,普及于三十七种文明。但是他独具慧眼,特别强调领导人物的品质之重要。大多数的人民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那一类型,他们对于文化的支持是不可否认的,可是他们不能和那“创造的少数”相提并论,他们是沉默的、被驱使的,无论是守成还是破坏都是被动的。关于这一点,卡莱尔的英雄崇拜之说似是一套颠扑不破的理论。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毕竟英雄难得。英雄在何时何地出现,事前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