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上青山下流水：山崎书店

紫阳书院的镰仓先生常跟我提起山崎书店的老友山崎纯夫，说那是一位妙人，店内所收美术书籍、版画质量上佳。他曾给我画过一张京都旧书店的个人推荐表，写到山崎书店，多打了三颗星，意思是“极赞”。京都古书协会出过一种“京都古书店绘图”，手绘京都地图，标出各家旧书店地址。市内每家旧书店均有此地图出售，每张一百日元，是书虫们走访京都旧书店的必备品。作者正是山崎纯夫。

山崎书店创业于1980年，旧址在叡山电铁与东大路交叉以北，离紫阳书院很近。之后朋友请山崎到京都南部的伏见区开店，但经营不善，资金不足，遂重返左京区。2003年在美术馆附近的小巷内租了间二层木楼，将书店搬过去。山崎氏是福井人，从小喜爱阅读。小学时在学校图书馆打工，从那时起，自己就有了藏书的想法。大学毕业后到东京，欲从事出版业，但最终还是因为不喜欢公司的环境，连就职活动都未参与。他在东京的旧书店打工，学习图书分类、上门收购旧书等等琐碎的细节，在此过程中渐渐对西洋画感兴趣，自学了一段时间。定居京都是三十多年前的决定，因为不喜欢东京和大阪这样的大城市，人太多，节奏快。最早什么书都卖，后来慢慢只专注于美术书。他说：“这样不分心，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会更愉快。”

垂帘内是玄关，摆了各式版画。左拐进门，内有书房三间

和山崎氏聊起这些时，他正坐在书店二楼的书堆里，梅雨期难得的阳光照进露台前垂下的竹帘。外面是寂静的小巷，不远处是平安神宫和美术馆。阳台上挂着蒜头、玉米。山崎氏给我看他日常的画册，黑面速写本，装满一只小书架，按植物、虫类、鸟类等详细分类。他随手抽出植物中的一册，画的是一株牵牛花的成长，从播种到发芽、长叶、开花、凋萎、留种。鸟类中的一册，画与一只小麻雀的邂逅。某日捡到它，喂养、照顾、培养感情。某个大风的日子，它悄悄死去了。最后将它捧在掌心里，小小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画的最多的是虫子。蛹化的蝴蝶，采蜜的蜂，蔷薇叶片聚集的蚜虫，细小的蚊蚋。线条简洁精准，笔触温柔。他说，自己爱植物，爱动物，爱昆虫，然而最喜欢的还是虫子。因此他画花，更主要的还是为画花上的虫子。花很美，看到的人都会赞叹。而看到虫子时，是一种“啊”的心情，这种感觉很吸引他。所以他乐于观察它们，探寻其间的微观世界。他给我看收藏的蜂巢与各种昆虫标本。“真美！你看这蜂巢，如此精密完美的结构，蜂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比它们远远不如。”“你看这虫子的翅膀，真可爱，微微的绿，像纱，多脆弱啊。打开的时候，风怎么吹不破呢？与自然共舞，令我着迷。”

书店装修得很别致。门口有小立灯和写着店名的小木牌，玄关内摆着许多版画，桌上常置小瓶花。冬天来时看到的是山茶或白梅，春夏更随意。客人需在玄关口换鞋，掀开薄薄的垂帘进门，道一声“您好”，店主会温声答应，气氛很融洽，随时都可坐下聊天的感觉。最外面一间是店主日常办公的地方。他还有一位姓中岛的助手，腼腆温和的年轻人，跟店主料理了五六年生意，说是“非常喜欢旧书店，从来没有想过会去做别的工作”。工作间往里走是两间书房，靠墙处都立着高高的书架，当中亦有一排。店内书籍全与美术有关，大略分类为：日本美术、东洋美术、西洋美术、名家全集、各类美术杂志、美术史、文物、建筑佛教美术、浮世绘、版画、摄影集、染织图谱、书法、手工艺。书架各处装饰着画框，有竹内栖凤、镝木清方等名家遗作，也有舶来品。天花板上有各种精美的植物绘，后窗外是一片树林。书架间有三两个木墩，读者可以爬高取书，或坐下来翻书，在里头消磨多久都没关系。

有一回晚上来店里，买了青木正儿文集中的第七卷，正要离开，忽见架上很厚一册《源氏物语千年展》，定价不低，我很想翻看，但并不想买。店主笑道，你慢慢看，这么沉的书，买回去也不方便，不如在店里翻完。又说，想拍照片的话也可以。我很感动，真的就在店里一页一页读毕。

京都人对美术有普遍的鉴赏力。一则是平安京古来的风雅，文人画工聚集，根基深厚。随便哪家都有些压箱底的旧藏，世世代代在日常生活中即与艺术品耳濡目染，自然有独特的审美能力。二则维新以来京都新建了不少美术馆、博物馆，如京都市美术馆、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京都博物馆、泉屋博物馆、细见美术馆等，馆藏丰富，且时常举办各种展览会。东京虽为都会，于此方面也难与京都比肩。这也是山崎氏选择京都开美术书店的一大理由。他说，这是不读书的时代，书店生意难做，而在京都，仍不愁没有知己，总有美术专业的师生和民间爱好者登门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