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第2/2页)

“做什么哩,瞎老汉?”娃娃们又问。

“什么也不做。”

“能照见随随哩?”

他很有把握地笑笑:“随随在苦行山梁上。”

随随长大了。小时候跟羊羔羔一搭耍,谁想长大了也拦羊。随随十五岁上就拦起队里一群羊。拦一群羊挣八分,包工,无论老少。若是早晨再上山受一阵苦,一天就能挣十分。随随想早些承担起作儿子的责任。

“你昨晓得是在苦行山上?”

“这程儿又上了葫芦峁。”

众人说,这父子俩有神神给传话哩。随随投错了胎,随随当根儿就是瞎老汉的儿哩。老天爷不晓咋介闹混乱了,一照,噫——,咋看弄成了个甚?咋差那吹手把随随送了来。

苦行出和葫芦峁离村里少说有五、六里远,瞎老汉却说他听见了随随的吆羊声和歌声。

“这程儿随随又到了哪搭儿?”

“往窑里回啦。”

山背洼里的阴影爬高了,夕阳把群山的峰顶都染红。

娃娃们都回家了。瞎老汉还坐在崖畔上。

野鸽子也归巢了,在他脚下飞,“咕咕”地叫。

村里便处处升起晚炊的薄烟。

忽然“花脑”兴奋地叫起来。顺着落日最后的余光,呐喊山后隐隐传过来山歌: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

你要来哟你早早些儿来,来迟了蓝花花门不开。

这是陕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会唱。蓝花花是个胆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汉便又想起随随到了该寻婆姨的年纪,可窑里没有钱。他近两年常为这事心焦。

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

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白的绵羊,从呐喊沟里转出来,“咩咩”地叫,有的嗓声低沉暗哑,有的高亢娇嫩,象是散了什么集会。随随出现在呐喊山的山腰上,挥起羊铲喊一声:“花脑儿——来!”那只狗又蹿又跳下了土崖,摇着尾巴迎过河去。

瞎老汉站起身,往窑里回,心里依然盘算着钱的事。随随大了,光景本该好过了,可他却老了。他近几年身上总是难活,不是这搭儿就是那搭儿,常出些毛病。唉,老了,球势了。胃里准也是有了病,在饲养场上铡着草,常就吐下一滩滩酸水,夜里心口疼得一满睡不成,随随拉上架子车送他到公社、县上都去过,闹糟踏了钱,不顶事。

羊都进了圈,天完全黑了。随随回到窑里,瞎老汉已经做熟了饭。

天天是这样,随随“一五二十”地把羊放进圈去的时候,还听见自家窑里“唿哒唿哒”的风箱响,进得窑来瞎老汉正把饭菜摆上炕。因为这饭菜太简单——半瓦盆豆钱饭,抓上一把盐,再有一小钵辣子。随随点上灯,小油灯只照亮半个炕。父子俩盘腿炕上坐,喝着比清水稠很多的豆钱饭,“唏溜唏溜”地响。

这会儿清平湾家家户户都是这响亮的“唏溜”声。那些年人们已经忘记了晚上也可以吃干粮。

“大,叫你做些白面嘛。”

“想吃白面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儿黑地又闹得睡不成。”

豆钱饭就是把黑豆在碾子上轧扁,然后兑上充足的水,熬成粥。

也叫钱钱饭。因为黑豆轧扁了样子像钱吧?人缺什么想什么,什么都不缺的就写一条“艰苦奋斗”的字幅挂在客厅里。

“夜来黑地心口疼得好些儿没?”

“好些儿。”

“玄谎哩,我听着你又吃止痛片。”

其实这药对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可这是老乡们的“万应灵丹”,不管什么病都先吃止痛片。一则便宜,二则累了一天浑身都酸疼,吃一片可以解乏,无论什么病也就仿佛见轻。

“再不好,秋后卖些粮上延安去。”

“冬里饿死去?”

“今年年成差不多儿。”

“几时给你问下婆姨,几时我的病才得好。”

常就是说到这儿没了话。响亮的“唏溜”声。勺子刮得瓦盆底响。灯花“嗞嗞剥剥”地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