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千年中一瞥(第4/4页)

【锁阳城】

去往锁阳城的路越来越荒凉,道旁黄沙连天,不见人迹。

午后疲倦,我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了。

司机疑惑地看着一个破旧路标,似乎这里就是锁阳城了。

可眼前根本没有废墟城阙,只有大丛大丛的红柳,比人还高,遮天蔽日散布在道旁。隐约有小路延伸入红柳林中。路边有一个潦草搭建的棚子和一座小屋,也不知有没有人在。

我们按了很久喇叭,没人应答,也不知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

于是下车,分头探路,司机走左边,我们走右边。

穿过大片的红柳,前方的路被越来越繁密的红柳遮蔽,不知何处是尽头。脚下黄土干旱皲裂,长满低矮的骆驼刺和一种不知名的紫红色浆果。往前已经渐渐看不到路了,红柳丛中不知是什么动物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吓,呼噜噜地蹿过去……如今未必有狼,但荒凉野外,也不知会遇上什么活物,少不了有蛇,我们来得匆忙,并没有携带野外应急物品。

迎面一丛高大出奇、异样茂密的红柳挡住去路,想了想,还是拨开骆驼刺深一脚浅一脚闯进去。这时听见了司机的呼喊——

“找到了,我找到了,这就是锁阳城啊!”

我没有掉头朝他的方向去,因为同一时间,抬眼之际,我也看到了。

锁阳城。

它就在这片红柳丛后,横卧于黄沙旷野,于豁然开阔的蓝天低云下。

天无涯,地无疆,苍黄连绵的城阙残垣,一直延伸到天边。

巨大的墙垣上,一座角敦高高耸立,太阳在它背后,白炽阳光穿过它依然完整的拱门,将它的影子长长投下——原来我们不知走错了哪条路,已经不知不觉从红柳丛林直接穿入了锁阳城的内城,长如龙脊的残垣合围在身后,整个内城已大到超乎想象,而外城还在我们目光所及之外。

锁阳城,原名苦峪城,建于汉,兴于唐,曾是扼守丝路咽喉的军事重镇。

传说唐代名将薛仁贵西征,在这里陷入敌军围困,断水断粮,全靠沙漠中一种名为“锁阳”的植物块根为食,得以坚守到援军赶来解困,最终大破敌军,从此便将此城定名为锁阳。

这一路领着我们来的司机,是个敦厚沉稳的西北汉子,见惯了大漠风沙,我从来没见过他对沿途哪一处好风景格外激动。此刻大漠艳阳下,他黑红的脸膛有汗水发亮,脱下了衬衣,往腰间一扎,大喊一声,激动地冲向残垣,冲向孤独耸立在阳光里的高大角敦。

我一时间却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望着眼前的锁阳城,任凭远方的风吹过城垣,刮起细细黄沙,扑到脸上。

脚下土地被阳光烤得滚烫,皲裂,没有半丝泥土应有的潮气。

即使戴了墨镜,白晃晃的日光和猎猎扑面的风,依然令人目眩。我仰头看那高大的角敦,迎着日光朝它跑去,只能是跑,不是走,那里分明有个威严的声音在召唤,唤起它脚下的每个人热血翻沸,不由自已,只能朝着那声音飞奔。

同伴和司机跑在前面,在烈日下,在西风里,不在乎日光的灼烫,不在乎风沙的凌厉,我们奔跑,跑过布满骆驼刺的旷地,跑过风蚀残缺的阶台,直至奔上古城墙,来到高耸的角敦下。我们三个,气喘吁吁坐倒在黄土里,想笑,却连那个西北汉子也揩了揩眼角。也许是被风呛着,也许是被阳光刺痛……我不知道,只知眼里酸涩,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旷野寂静,这里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现代文明的痕迹。

静静铺展在苍黄大地与高旷天空之间的,是舒卷的流云、蓬勃的戈壁植物和被风化了千年的古老城阙,残垣上满是风的刻痕,断壁间留下时光的足迹。

我摘下墨镜,抵着强烈的阳光,想把此刻所见的景象无遮无挡看个够。

这是看不够的,就算拍下最好的照片,也存不住这一刻的震撼。

风势猎猎,从角敦门洞灌入,形成一个风口。

站在那里,衣袂与发丝齐飞,耳边除了呼啸风声再也没有别的。

然而闭上眼睛,凝神倾听,风声里分明又有更深远的声音传来,穿过千百年时光,从流云飞渡的天际遥遥传来。冥冥中,那是千军万马的嘶鸣,是午夜胡笳的幽咽,是将军仗剑月下东望长安的啸傲,是士兵巡夜倦回低头思归的叹息。

我从满是裂纹的干旱地面捻了一小撮黄沙,把它们带回了家。这一趟旅途,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只有一个小纸盒,里面有阳关古道上的几枝红柳、芦苇,锁阳城的一撮沙土,破城子的几片碎瓦。

这个夏天,我沿着祁连山与黄河,走过了书中的河西走廊。上一个夏天,我从骊山脚下出发,走过了贺兰山和腾格里。这条历史上赫赫的汉唐之路,我匆匆走过,如百千万年间一粒飞沙,在风中投下对大地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