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0页)
果然,三个星期以后,她开始看到曙光。可是随着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幽灵,让她一刻也不得安宁。他不是当年那个在福音花园偷偷窥视她的让人可怜的幽灵,不是那个她进人暮年以后还时常怀着某种柔情想起的幽灵,而是那个穿着刽子手的长礼服、把帽子拿在胸前的令人厌恶的幽灵。他愚蠢的无礼行为让她心烦不已,以至于总是挥之不去。自从十八岁那年拒绝他以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播下了仇恨的种子,而时间将使这种子生根发芽。她时刻都感觉到这种仇恨,每当这个幽灵离她很近,她都能在空气中闻到仇恨的味道,单是看他一眼,就使她心慌意乱。她是那么怕他,以至于在他面前,她始终找不到一种自然的方式让自己举止得体。那天晚上,当他向她重申爱情时,纪念亡夫的鲜花所散发的芳香还在房子里弥漫,她不能不把这种无礼的言行视作他报复行为的第一步,谁又知道这之后究竟还隐藏着多少阴险的企图呢。
他固执地占据着她的脑海,这让她怒火中烧。葬礼的第二天,她一醒来就想起了他,但凭借着坚定的意志,她又成功地把他从头脑中清除出去了。但怒火总是会不断回来,她很快就发现,想忘掉他的极大渴望便是最强烈的诱因,迫使她不得不想起他来。于是,她第一次被怀旧的情绪笼罩,壮着胆子回想起那段缥缈爱情的虚幻时光。她试着细细回想那时的小花园,干枯的杏树,以及他坐的那条长凳,试着回想这一切原本都是什么样子,因为它们全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一切都已改变。那些树,连同满地的黄色落叶都不见了。在那个被斩首的英雄塑像的位置,人们树起了另一尊穿着华丽制服的雕像,没有姓名,没有日期,也没有说明建造缘由,但它有一个很气派的墩座,里边安着该地区的电力控制装置。她家的房子早在多年前就已卖掉,如今在省政府的手里破败得快散了架。要想象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时的样子,对她来说已殊非易事,而要把那个站在雨中的沉默寡言、无依无靠的小伙子,和现在这个体弱多病的腐朽老头儿认作同一个人,就更是难上加难了。这个老头儿完全不顾她的处境,对她的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就那么站到她的面前,用烈火般的侮辱灼烧着她的灵魂,至今都让她心烦得喘不过气来。
当初,她为了从林奇小姐那桩倒霉事中恢复过来,到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表姐的马利亚之花庄园住了段日子,之后不久,表姐也来看望过她。表姐来的时候,又老又胖,但很幸福,由大儿子陪着。像父亲一样,她的大儿子已当上了陆军上校,但由于不光彩地参与了对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香蕉园工人的屠杀,曾被父亲拒之门外。两姐妹多次相见,每次都把时光消磨在回忆之中,回忆着她们初识的那个年代。最后一次来访时,伊尔德布兰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怀念古老的好时光,并为眼下的年老体衰感慨万千。为了更好地沉浸在往事中,她带来了那张她们打扮得像古老贵妇似的照片,是那个比利时摄影师拍的,也正是在那个下午,年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优雅地刺中了任性的费尔明娜·达萨的心房。费尔明娜·达萨自己的那张照片已经丢了,而伊尔德布兰达的这张也几乎快看不清了,但两人还是在那令人伤怀的模糊影像中认出了自己:那样的年轻、漂亮,而这一切已经一去不返。
要想让伊尔德布兰达不提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一直认为他的命运与自己的十分相似。她回想起她第一次发电报那天看到他的样子,那个注定被恋人遗忘的可怜小鸟的形象永远也无法从她心中抹去。而费尔明娜·达萨呢,她后来见过他很多次,当然,并没有跟他说话,但她无法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初恋爱人。总是有关于他的消息传到她这里,就像城中所有那些稍有点影响的人物只要有消息迟早都会传到她耳中一样。人们说他从未结过婚,因为他的兴趣与众不同。但这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一方面是因为她从不理会传言,另一方面则因为人们对很多无可指摘的男人也会有类似的议论。但她觉得奇怪的,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始终穿着他那身古怪的衣服,使用奇怪的沐浴露,而且,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值得尊重的方式为自己的生活开辟了道路之后,却仍然神秘得像个谜一样。她无法相信他就是当初那个人,每当伊尔德布兰达感叹“可怜的人,他受了多少苦啊”的时候,她总是惊讶不已。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看到他时就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他已是一个从她心里被抹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