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梅花
我出生的那一天,家门前的梅花初绽,据说是朱砂梅,很美,家人就给我取名“梅”字,自小父亲教我古诗,关于梅花的诗很多,到现在还能一口气背出很多,如:“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我最喜欢曹雪芹的“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关于梅,人们谈论太多,种梅,赏梅,写梅,画梅,梅深入到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虽暗里知道这名字极美,自己也觉得颇有几分梅的风姿,但每当别人问起我的名字时,又觉得难以启齿,太俗了,取这个名字的人太多,声音听起来也闷声闷气的,对这个名字的尴尬,一直不能释怀,到美国后立刻给自己取了一个雅致的英文名字,以为总可以脱俗了,不料一些好事的西方人非要知道我的中文名字不可。
记得一个墨西哥人问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他我的名字是梅,他又问“梅”是什么意思,我说是一种花,那人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什么花,我突然张口结舌起来,记得梅花翻译成英语是plum,就是李子,心想李子有什么好说的,迟疑了一下,就说plum,那人噢了一声,就不再问了,显然,他对这个答案很失望。
第二次,一个美国人问起梅花,我接受上次的教训,不再说李子花,就启发他,是一种花,中国最美的花,你猜猜看,那人就说“是玫瑰花”。我有点失望,就进一步启发说,这种花,很美,在冬天开放,中国人最喜欢,经常把它们画成画挂在墙上,写进诗里。那人想了想:“是牡丹吧,牡丹又大又美,我看很多中国人的家里挂着牡丹花。而且牡丹是我认识的唯一中国花。”
我一听又没有希望了,也难怪,很少有美国人知道中国国情,很少有美国人了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更何况一种花草。罢了。先不说梅花,就问美国人认为最美的花是什么,他说是玫瑰,又问最高贵的花是什么,他说是兰花。
我不假思索半开玩笑地问:“是那种睾丸草吗?”因为作为四君子的梅、兰、竹、菊中的兰花直译英文是“睾丸草”。他大笑:“是像蝴蝶的那种兰花,很美、很香,宴会的时候别在胸前。”
我说梅花对于中国人岂止是插在花瓶、别在胸前的,梅花是被中国人挂在墙上、捧在手上、供在心里的,是深入血液和灵魂的一种花。他似乎被我感动了,突然对梅来了兴趣。
这胖胖的老美认真起来,有一天,他突然跑来兴冲冲地告诉我,苏菲,我找到了梅,结一种酸酸的果子,是可以做色拉
醋的,很好吃。我讶然了,是的,有些梅花是可以结果子。大多花草有艳花者无果实,有美实者无艳花,难得梅花两者俱美,梅的美不仅是果实,这老美只知道吃。
第三个问我的是意大利人,是搞音乐的,宽宽的前额,身材颀长,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我想这人是有艺术感受力的,反正他没见过梅花,加州也没有梅花,就信口开河起来,我说梅花是中国最美的花,有几千年的栽培史,梅花是我们中国民族精神的象征,梅花凌寒飘香,不屈不挠,自强不息,铁骨冰心,很多中国人都倾心于梅。清朝曾有一位叫陈介眉的官人,听说孤山的梅花开了,立即丢官弃印,从京城千里迢迢骑马狂奔至杭州,只为“何物关心归思急,孤山开遍早梅花”。还有一个叫林和靖的,有一天独自欣赏梅花时,一下子被梅花的神姿吸引了,从此入孤山种梅花,一辈子没有下山,以梅花为妻子。那人睁大了眼睛问:“真的吗?”“真的”。我说,林和靖有一首写梅花的诗,在所有写梅花的诗中独占鳌头,无人能比,“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脱口而出,他让我解释一下,我说不能,用汉语我尚且不能解释诗的意境,何况用英语,我只能简单地告诉他,这是写梅花在黄昏里,在月色下,美丽的倩影倒映在水里,销魂的香气在月色里浮动,美得不可言喻,如果你读了这诗,看了这梅,你一定能作出美的乐曲,中国有名曲《梅花三弄》,你可以写出“梅花四弄”。
从此,那人每次见我,必问梅的消息,一天被逼无奈,就从网上找出梅花的照片与绘画作品,其中有一幅《墨梅》。那人端详半天,说,很像桃花吗,枯瘦的桃花,还有黑色的,很稀有的颜色。我不想再解释那是墨梅,也不想再说梅花的美就在于疏、瘦、清、斜。
显然,这位艺术家也误解了梅花。梅花的尴尬至此已无以复加。我怎么才能告诉他,在万木萧瑟,大雪压境的冬天,忽然看到一树梅花迎雪吐艳时那种惊心动魄。怎么才能告诉他,当千年老梅,铁枝铜干,如枯若死,一夜风雪后,突然琼枝吐艳那种绝处逢生的沧桑感。怎么才能告诉他,当你为情所困,辗转反侧时,突然一股梅香袭来,幽幽而来,又悄然而去,那种神魂颠倒。梅花的美是摄人魂魄的,如果赏梅在淡云、晓日、薄寒、细雨,或小桥、清溪、明窗、疏篱,再加上诗酒横琴,林间吹笛,这时候你很难再做凡人,梅花是人间尤物,更是人间与仙境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