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王四海的黄昏
北门外有一条承志河。承志河上有一道承志桥,是南北的通道,每天往来行人很多。这是座木桥,相当的宽。这桥的特别处是上面有个顶子,不方不圆而长,形状有点像一个船篷。桥两边有栏杆,栏杆下有宽可一尺的长板,就形成两排靠背椅。夏天,常有人坐在上面歇脚、吃瓜;下雨天,躲雨。人们很喜欢这座桥。
桥南是一片旷地。据说早先这里是有人家的,后来一把火烧得精光,就再也没有人来盖房子。这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现在只是一片平地,有一点像一个校场。这就成了放风筝、踢毽子的好地方。小学生放了学,常到这里来踢皮球。把几个书包往两边一放,这就是球门。奔跑叫喊了一气,滚得一身都是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回家吃饭啰!”于是提着书包,紧紧裤子,一窝蜂散去。
这又是各种卖艺人作场的地方。耍猴的。猴能爬旗杆,还能串戏——自己打开箱子盖,自己戴帽子、戴胡子。最好看的是猴子戴了“鬼脸”——面具,穿一件红袄,帽子上还有两根野鸡毛,骑羊。老绵羊围着场子飞跑,颈项里挂了一串铜铃,哗铃铃地响。耍木头人戏的,老是那一出:《王香打虎》。王香的父亲上山砍柴,被老虎吃了。王香赶去,把老虎打死,从老虎的肚子里把父亲拉出来。父亲活了。父子两人抱在一起——完了。王香知道父亲被老虎吃了,感情很激动。那表达的方式却颇为特别:把一个木头脑袋在“台”口的栏杆上磕碰,碰得笃笃地响,“嘴”里“呜丢丢,呜丢丢”地哭诉着。这大概是所谓“呼天抢地”吧。围看的大人和小孩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王香打虎》了(王香已经打了八百年的老虎了,——从宋朝算起),但当看到王香那样激烈地磕碰木头脑袋,还是会很有兴趣地哄笑起来。耍把戏。铛铛铛……铛铛铛——铛!铜锣声切住。“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钱的帮个钱场子,没钱的帮着人场子。”——“小把戏!玩几套?”——“玩三套!”于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脱光了上衣(耍把戏多是冬天),两手握着一根小棍,他把两臂从后面撅——撅——撅,直听到有人“哗叉哗叉”——投出铜钱,这才撅过来。一到要表演“大卸八块”了,有的妇女就急忙丢下几个钱,神色紧张地掉头走了。有时,腊月送灶以后,广场上立起两根三丈长的杉篙,当中又横搭一根,人们就知道这是来了耍“大把戏”的,大年初一,要表演“三上吊”了。所谓“三上吊”,是把一个女孩的头发(长发,原来梳着辫子),用烧酒打湿,在头顶心攥紧,系得实实的;头发挽扣,一根长绳,掏进发扣,用滑车拉上去,这女孩就吊在半空中了。下面的大人,把这女孩来回推晃,女孩子就在半空中悠动起来。除了做寒鸭凫水、童子拜观音等等动作外,还要做脱裤子、穿裤子的动作。这女孩子穿了八条裤子,在空中把七条裤子一条一条脱下,又一条一条穿上。这女孩子悠过来,悠过去,就是她那一把头发拴在绳子上……
到了有卖艺人作场,承志桥南的旷场周围就来了许多卖吃食的。卖烂藕的、卖煮荸荠的、卖牛肉高粱酒、卖回卤豆腐干、卖豆腐脑的,吆吆喝喝,异常热闹。还有卖梨膏糖的。梨膏糖是糖稀、白砂糖,加一点从药店里买来的梨膏熬制成的,有一点梨香。一块有半个火柴盒大,一分厚,一块一块在一方木板上摆列着。卖梨膏糖的总有个四脚交叉的架子,上铺木板,还装饰着一些绒球、干电池小灯泡。卖梨膏糖全凭唱。他有那么一个六角形的小手风琴。本地人不识手风琴,管那玩意叫“呜哩哇”,因为这东西只能发出这样三个声音。卖梨膏糖的把木架支好,就拉起“呜哩哇”唱起来:
“太阳出来一点(呐)红,
秦琼卖马下山(的)东。
秦琼卖了他的黄骠(的)马啊,
五湖四海就访(啦)宾(的)朋!”
“呜哩呜哩哇,
呜哩呜哩哇……”
这些玩意,年复一年,都是那一套,大家不免有点看厌了,虽则到时还会哄然大笑。会神色紧张。终于有一天,来了王四海。
有人跟卖梨膏糖的说:
“嗨,卖梨膏糖的,你的嘴还真灵,你把王四海给唱来了!”
“我?”
“你不是唱‘五湖四海访宾朋’吗?王四海来啦!”
“王四海?”
卖梨膏糖的不知王四海是何许人。
王四海一行人下了船,走在大街上,就引起城里人的注意。一共七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小小子,一个小姑娘,一个瘦小但很精神的年轻人,一个四十开外的彪形大汉。他们都是短打扮,但是衣服的式样、颜色都很时髦。他们各自背着行李,提着皮箱。皮箱上贴满了轮船、汽车和旅馆的圆形的或椭圆形的标记。虽然是走了长路,但并不显得风尘仆仆。脚步矫健,气色很好。后面是王四海。他戴了一顶兔灰色的呢帽,穿了一件酱紫色烤花呢的大衣,——虽然大衣已经旧了,可能是在哪个大城市的拍卖行里买来的。他空着手,什么也不拿。他一边走,一边时时抱拳向路旁伫看的人们致意。后面两个看来是伙计,穿着就和一般耍把戏的差不多了。他们一个挑着一对木箱;一个扛着一捆兵器,——枪尖刀刃都用布套套着,一只手里牵着一头水牛。他们走进了五湖居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