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因为一群亡魂的唤引,我同众兄弟,一年一度,重逢在坟冢累累的荒原之上。
其实,春节过后几天,我便想起了扫墓的事情,并因此时时忆及故去十年的父亲。等到在故乡的山道上辗转,看见两旁丛集的土丘,坟前瑟瑟的白纸,红烛,飞扬的纸灰,满耳毕毕剥剥的爆竹的钝响,许多往事飘向眼前,心情乃不胜其沉坠。少时,父亲教我念过唐人的清明诗,如今雨是依旧纷纷地下,即使有酒,也只好浇给黄土了。祭扫完毕,我倚着松树,对着父亲生前多次盘坐过的一块空地凝望良久。芳草萋萋,哪儿可以寻见父亲的足印?当年的宿草己枯,眼前的新叶,他又何由触得呢!
我不能不以春天的滋荣为残酷。
原想,清明时节,当是通过强制性记忆,让生者从形而上的死亡形态中感知逝者的存在;然而,周围的人们并不见任何伤逝的表示。满山遍野,男男女女,如同赶墟一般,一路喧呼。上坟于他们己然成为一种程式。当我在寻找着体味着这个传统节日的原始的意义时,他们却是借了纪念的形式,注入与自己当下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了。
翻过一个土坡,不远处,望见一对夫妇模样的人在坟前摆弄香烛;那妇人背着一个孩子,脚下还有两个小儿女在蹲者玩。
一一噢,你是士东?
当我努力记起那男子的名字时,一时兴奋,几乎喊了起来。
一一是呀!
一一狗锁呢?他没有回来么?
一一他不在快一年了......
往下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心跳的怦怦的响声。
狗锁住村北,我住村南,因为曾经在桥梁工地上一块抬过石头,所以偶有来往。他自小失了父母,兄弟三人相依为活。大哥阿晓,不满四十岁病殁,一生没有结婚。因为长得丑,连村里的小姑娘也常常拿他取笑,互相莫落时便说:
“你嫁阿晓 !”狗锁排行第二,为人和善,聪明,笑起来带几分狡黠。他十多岁就跟别人学会饲养牲口的行当,因此渐渐有点小积蓄,终于可以像人家一样娶妻生子了。前年清明恰巧碰见他,他说他近些年到外地打工去了,收入还不错,算是老天爷赏脸。说完便笑,至今我还能真切地记得他那笑时故意把嘴角翘起来的夸张样子。怎么想得到,一个如此强韧而活泼的人,会突然在这世上消失了!
堂兄告诉我说,狗锁死时,妻子正当孕期。村里的长者动了恻隐之心,都上门劝说士东跟嫂子凑合过夫妻日子。他们说,一旦让嫂子携了侄儿改嫁出外,他家的香火就断了!
士东还没有长成呢一一
然而,他依从了。
人生如此险恶,村人哪里来的余裕,可供他们沉溺于过往的缅怀?被知识者指为迷信的种种,例如清明的祭拜,其实多是出于对温饱的祈求,离幸福还差得远。
我们村子穷,不像城市或侨乡那样,把墓田修聋得像公园一般;但是,由长者出面,用了摊派的手段,居然也集资建得一座颇气派的庙堂。用自己的双手打倒了菩萨,几十年后,再用自己的双手把它们扶将起来。道路废弛,桥梁坍毁,全村连一间像样的公厕也没有,怎么会为几个泥塑木雕而大兴土木呢?对此,我不只一次感叹村人的愚昧。然而今日,我唯有无言。
每年归来,必闻说一批老人故世。走在村前的大路上,忆及从此不复出现的许多熟悉的身影,直如梦寐一般。村头的一棵老榕,屡遭虫蛙雷殛而不雕,年前终于倒了下来,仿佛执意跟随一代老人隐去似的。塘前的竹林已毁,再也听不到栖居的黄鹤的嘎嘎的唳鸣。旁边,原来长着一株苦楝树,在悠长的年月里,一直为我装点门前的风景,而今竟也不见了。我多么想念那开了满树的淡紫色小花,苦涩的芳香,南风来时便盈满了小土屋。华年似水。转眼间,我们便都苍老了。当日的玩伴,除了鳏夫,大多做了四五个孩子的父亲。他们把成年和未成年的儿子打发出了远门,出卖多余的力气,留自己看守贫困的田园和年迈的父母。他们渴望获取,然而更害怕失去。只两年,小小村子,就有三个外出的少年死于车祸。除了一个索要了几千元的赔金,其余两个就像野狗子一般就地给埋了。见面时,我同众兄弟忘情地呼着小名,彼此抓住双手用力拉拽,扳过胳膊端详……一张张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常常在眼前幻成一片密网,教我看得惊惧!村里买来的年轻媳妇,自然一个也不认得,更不消说儿童了。遇见我回来,或者围拢过来,或者远远地站定,他们必定拿了诧异的眼光看我。这时,我不禁想,我在演着唐人用带韵的语言写就的离家的谐谑剧呢!
傍晚。雨依旧纷纷地下,天色愈加阴晦。我在家里备了酒菜,特意邀了四五个当日的伙伴前来聚首。这些中年汉子,嘴唇沾了酒气,话就多了起来了。可是,不管说的如何粗鲁、快活、风趣,话里总有一种深隐的忧愁。有谁说着说着,泪水便无声地流了下来。没有酒的清明不是清明。酒是神圣之物,它把人强压在心底的东西都给翻了出来,让人暂且减去许多苦痛。我不善饮。我只能一个一个地轮番给他们倒酒,听他们动情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