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
勾连起生命中的记忆
孙 歌
很久以前,我曾经养过一只猫。
那时是“文革”的后期,我的父母被下放到农村,我们全家在东北的一个村子里住了三个年头。
当地的老乡家里都有猫狗,但它们不是宠物,它们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我在下乡的第二天就了解了一个知识:猫,是抓耗子的,狗,是看家的。狗住在屋外,猫住在室内,但是,猫要保证主人家里不受老鼠的侵害,否则,不尽职的猫咪不会有好的待遇。我在村里遇到许多的猫猫狗狗,它们笃定而自信,与人类相处得不卑不亢。今天想来,从不对猫狗滥情的乡亲们给予猫狗的,其实是最有尊严的待遇。
我的那只猫是一个老乡为表达谢意送给我的礼物,因为在城里学过几天针灸的我歪打正着地治好了她的腰腿疼。那时,这只小猫还不到一岁。
这只猫咪委实漂亮,他全身披着纯粹的黑色,却在鼻子和前胸以及四爪那里恰到好处地点染了形状合适的雪白。当他瞪起一对瞳孔黑澄澄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被他的信任所感动,会忘记你不是他的同类。我那个时候就是如此。当这只小猫认定我和他是同类的时候,便跟我形影不离,同吃同睡,有时甚至送我出门上学。刚刚在城里受到过冲击的母亲,不免有些担心地说:你不会玩物丧志吧?
一晃过去了三年,我们全家要回城了。那时节“文革”还没有结束,不知道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命运。母亲说,这只猫还是留在乡下吧,乡下的猫,在乡下比较好。我把猫咪抱在怀里,看着他信任的眼神,不懂猫语的我苦于无法向他传达这个决定。其实即使懂得猫语,我也无法向他解释动荡时代人类的恐惧对于一只猫命运的含义。虽说那时我还没有成人,我也依然懂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几年前在城里经受过的一切让我了解,村子里才是最安全的场所。
我为猫咪找新家颇费了些周折。我不想把他委托给让他抓耗子的邻居,尽管我知道他捕鼠的本事也不坏;我希望他的新主人可以像我一样给他足够的爱,因为这猫咪似乎有点小资情调,喜欢撒娇。我也不能让他离我家的房子太近,以免他万一怀旧了会有麻烦。一切考虑停当,我找到前村的另外一个暂时不走的“下放户”,我跟他们讲妥,等我有了合适的条件,就回来接这只猫。
人们都安慰我,说猫是“奸臣”,只要新的主人有好吃的给他,随时就可以忘掉老主人。我有些怅然,觉得要是过一阵我来接他而他不认我,那不是有些尴尬?新主人对我保证说,不会,因为猫不效忠,所以可以见异思迁,我同样可以再把他领走呀!
然而后来的一切都在人类的逻辑之外。尽管我把猫整个装进了袋子,蒙住他的眼睛,从一个村子走到了另一个村子,尽管他温顺地并不出声也不抗议,但这个小生灵却依然记得回家的路。在我们举家搬迁情感复杂地离开这片土地之后,他悄悄地独自回到了我们家那所人去屋空的土房,独自苦苦地守在门前。新主人找到他,尽职尽责地要领他回新家,并且为他送来吃食,但是这只猫拒绝了。几天后,不吃不喝的他死在我们家房门口。
听到这个消息是在半年之后,我大哭了一场,发誓从此不再养猫。
有人安慰我,说猫其实眷恋的不是主人,而是房子。我却不能因此释然,想象着这只信赖我的小猫临终时的感觉,我无法原谅自己。
这段记忆随着我长大成人,逐渐地远去了。生活里有太多的沉重,让我有充分的理由把神经变粗,疏远这段记忆。虽然后来有时我还是提起它,但那提起却没心没肺的不再有伤感。恰如我们今天再听“文革”期间的歌曲一样,时间似乎洗掉了歌曲旋律间那厚重的历史,留下的只是旋律本身。
这样地过了许多年之后,我遇到了朱天心,读到了她的《猎人们》,于是,远去的一切似乎又都回来了。
天心并不摆名作家的派头,她朴实而专注地盯着人看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有些像她笔下那些猫女王,自由而有个性,全不受现实人类那些等级价值的束缚。在人群里我几乎没有跟她交谈的机会,但还是抓住了一个片刻,对她说我喜欢她的猫书。
台湾没有“文革”,天心也没有插队,但是这些并不重要。在天心的猫书里,我找到了熟悉的情感,唤回我年轻时的记忆。我的那只小黑猫甚至就活在这本猫书里,他的名字叫做李家宝。隔着海,我觉得我和天心共有了一段历史,那不是关于猫的历史,而是关于人、关于巨变时代的历史。猫族的生生灭灭,考验着我们人族的心力和德性,更考验着我们对于“生”的感知能力。我自愧不如地发现,天心比我要坚忍,要强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