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第2/6页)

我之所以还没有动用那根行李绳,一是因为窑洞里没有房梁,二是因为我还没有看够故乡的山水。不过,也许这两点都不是原因。真算幸运,人们顾不上理我,他们为饥荒所奴役,于是我倒有了自由。我在田间小路上独自徘徊,看见雾一般盛开的荞麦花,听见蜂群“嗡嗡”地劳作;我去枣林深处悄然漫步,感慨老树根边又萌发了新苗,叹息鸟类追逐着生活;晚上到场院里望月,为母牛给小牛喂奶所感动;夜间噩梦难眠,为荒野里野兽的呼嗥而神往……万物都是本能地不愿意死的,何况人!可只有人有时候会想到自杀,人高级在哪儿呢?

七月里,一场暴雨,发了山洪。村前那条温顺的小河顿时激怒起来,波涛汹涌,浊浪排天,咆哮着,把山里的朽树举上浪尖,把来不及回村的羊群抛进涛谷……我跑下山去,跑到河边。平时这条简直称不上河的细水刚能没过膝盖,而此刻,河面足有几十米宽。雨雾中看不清对面的山,好像这黄水是与天相连的;天也是黄褐色的,时而亮起一道闪电,像火一样;滚滚的雷声片刻不息。我想起了那幅油画——《九级浪》;不过,那是海。但我想,要是有一条古老的帆船,这水也足以把它擎起,当然,也足以把它打翻……我被这黄河子孙的壮举惊呆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因为,那时的荒山还没有开垦到今天这般彻底,山间的树木还没有砍伐到今天这般干净。

“看!黑黑又在那儿发疯呢!”有人喊了一声。

我朝崖顶上望去。是黑黑!它站在崖边,抻长着脖子在狂吠,好像就要扑向狂涛似的。浑身的毛一缕一缕地贴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上。雷声和水声太响,但凭黑黑那副样子,可以断定它的声音是暴怒的、嘶哑的,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怨恨的。

“这张山真是养了条好狗!”人们又都这么说。

我走上崖顶。

男孩子正倚在院墙上,披着一片破麻袋。

“黑黑这是怎么了?”我问男孩子。

“它难受呗。”

“为什么?”

“为的良心呗。”

“良心?”

“你看它叫得多心酸。”

黑黑在崖边蹲下了,趴下了,把头贴在地上,放在两只前爪中间;与其说它是在喘息,不如说是在战栗。我走近它,它竟然没有发觉似的,叫声却是呜呜咽咽的。黑黑今天实在是反常。

“它哭呢。”男孩子说。

“哭?为啥?”

“为张山呗,张山给人绑走那天,黑黑不在窑里。要不它是能追去,可它回来那辰儿山洪下来了,隔断了路。一发山洪,黑黑就哭呢,它好后悔……”

“张山是被抓走的?为什么?”

男孩子一愣,再问,他什么也不说了。

忽然,黑黑猛醒了似的跑向西窑门前,来来回回地巡察它的领地,看看那紧锁的窑门、打湿的窗纸和那结起了蜘蛛网的门楣,才又放心了似的在前门趴下。它的叫声又变成“呼噜呼噜”的,大约是化悲痛为力量了。

张山是一个谜。

在山间锄地的时候,我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向乡亲们探问张山的事,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说一句:“你慢慢就晓得啦。”但从乡亲们的叹气、摇头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张山,并且似乎都带着一种内疚,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乡亲们爱戴张山,当他们叼着烟袋“吧嗒吧嗒”地沉思之际,大概是在为张山而祈祷上苍呢。

/四/

我诚心诚意想和黑黑做个朋友了。孤苦的心会因同命相怜而靠拢,我这样想。

我把一块红薯放在地上,“啧啧”地招呼黑黑。

黑黑睬也不睬。我举着红薯凑近它。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也喜欢黑黑了?”男孩子又出现在窑顶上。

我解嘲般地笑笑说:“可它比我还不懂人情世故。”

男孩子没懂我的意思。他说:“黑黑可通人性,心忠着哩!可它怕你的皮鞋。”

“它能认得皮鞋?”

“当然,那些人也穿这!”

“谁?”

男孩子意识到说漏了嘴,又不言语了。

我换了一双球鞋,重又踢踢那块红薯,向黑黑表达友谊的愿望。

黑黑还是不理睬。

“你先躲起。”男孩子指点着我。

噢,是了,我得让黑黑相信,我的施舍毫不包藏祸心,而是彻底的好意。我若无其事地走进窑去,关了门,从门缝里观察黑黑。

黑黑真机灵,它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仍“呼噜呼噜”地表示余怒未消,好像是在说:“少跟我来这套吧!”但它毕竟是饿得很,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便匆忙解除了警备,不叫了,并急着去吞掉了那块红薯。它吞得那么匆忙、慌张,不时溜一眼我的窑门。唉,那可怜的眼神简直像人。我从门里又扔出一块红薯,黑黑迟疑了一下,但一经尝到甜头,理智便成了俘虏,它又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