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间(第3/7页)
对所有的人来说,也都是这样。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什么。生活中随时可能出现倒运的事。
丈夫很有才气,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工程师,身高一米八三。妻子是话剧演员,当然漂亮,身高一米六八。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有厨房、厕所、煤气、暖气。女的还在香港有个叔叔,送给他们彩电、冰箱、录音机。然后,这个孩子来了,上帝像是生怕世上有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庭。
妻子生这孩子的时候就不太顺利。孩子先是窒息、抽风,之后又得了肺炎,一直在医院里抢救。母亲也出了点儿毛病,住在另一间病房里。母女俩还没见过面。有一天大夫告诉父亲:“发现您这孩子有一种先天性的疾病。”“嗯?什么病?”“软骨组织发育不全。”“我不懂,对病我一点儿都不懂。”“这病,怎么说呢?不好治,而且……”“会死吗?”年轻的父亲有些慌。“那倒不会,这病没有生命危险。”接着,大夫把那种病的后果告诉了他。
年轻的父亲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坐着。夏天的中午,小花园里没什么人,晒蔫了的洋槐树下有一条长椅,水泥路面上浮着一层颤抖的热气。他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矮人儿,只有一米一二高,头很大,躯干也像成年人的一样,只是四肢短,手指像脚趾一样又粗又短。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嘲弄过那样的人,追在人家身后喊“大个儿”,没人教过他,也没有人制止他。他已经把这事忘了很多年了。这些年他忙这忙那,忙着考大学,忙着考研究生,不知不觉已经做了父亲。现在他清晰地记起来,那个矮人怎样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怎样急匆匆地走,想要摆脱他。现在他才想到,他曾给过一个心灵怎样的折磨。那颗心上已经磨出了老茧,已经不反抗了,只是逃避。他将有一个那样的女儿。
“不对!”他的一个老同学跟他说,“糟糕的不是你有一个那样的女儿,是有一个灵魂要平白无故地来世上受折磨!”
“这我想过。不过,所有的人不都是一样吗?譬如说我现在。”
“不一样。当然,人世间的痛苦你都可能碰上。可她呢?她是生来就注定了,痛苦要跟她一辈子。”
“她也许能因此成为一个很有作为的人呢?”
“战争能造就不少英雄,但是为了造就英雄就发动一场战争,有这回事吗?”
“那当然不。”他说。
“人是不得不成为英雄的。”
“这我同意。”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她的肺炎很厉害,救得活救不活还不敢说。”
“这是暗示。”
“我知道是暗示。”
“你也可以给大夫一个暗示。”
“这我得跟我爱人商量。”
“她会同意吗?”
“我想不会。”
“你得说服她。”
“她肯定不听。”
正如父亲所预料的那样,年轻的母亲一听便大哭起来:“不!不!我就要她!什么模样我也要!”
男的把饭菜热好,端进屋里。女的在看当天的晚报。
“你不再吃点儿?”
“什么叫再吃点儿?我也一点儿没吃呢!”
男的听出,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男的又跑去拿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盛好饭放在茶几上,自己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
“你怎么买着鱼了?哪儿买的?”
她没回答,把自己的饭拨一半到男的碗里。
“什么鱼?是鲤鱼吗?”男的拨弄着碗里的鱼,很快地朝女的脸上扫一眼。
过了一会儿,男的又说:“我看像鲤鱼。”
“不是。”女的勉强回答。
“不是鲤鱼?”男的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我看她现在还太小。”女的说。
男的在嘴里费劲儿地捯着鱼刺,考虑怎么回答她。
“再过一年,啊?怎么样?明年再让她去。”
“还不是一样吗?反正早晚有这么一天,她得知道她长得丑。”
“我答应了她,你没见她多高兴呢,立刻不哭了,一个人在床上玩,让我跟她一块儿玩。我到厨房去,她跑到厨房来问我:‘你说我丑吗?’”
“你怎么说?”
女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低头吃饭。
“你准又说她不丑。我跟你说不能骗她!”
“等她再大点儿,到五岁,再告诉她,可能会好一点儿。”
“干吗不到六岁?干吗不到七岁?大点儿也长不好!别说五岁。头一回知道自己是畸形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说五岁,五十岁也受不了。岁数越大也许越糟糕。”
“那怎么办?”
“没别的办法。得让她知道,让她及早在心里接受这个事实。”
男的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嘲弄过的那个矮人。是接受这个事实,可不能是习惯、麻木和自卑,男的在心里对自己说,得让她保留生来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