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篇(第6/9页)
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楼的拐角处,或者说是在一条被埋没了的小胡同口上,两个老人终于有可能歇一下喘口气了。好似两只在波涛里搏斗了很久的小船,不意被一个浪头推上了河滩。这儿要相对安静得多,人少得多,汹涌的大河在外面喧嚣,这儿是它的一条细小又安稳的支流。他们卸下行囊,身体贴靠在大楼雪白的墙上,仰头去看一线蓝天;阳光在那儿很是灿烂,并有鸽群悠悠飞过。男人把外衣的扣子都解开,示意女人也不妨这样做;女人并不,女人单是把男人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从他的毛衣上择下一根草棍儿,把那草棍儿在两指间捻一捻然后让它飘落地上。今生今世那草棍儿很少可能再与他们重逢。忽然,两个老人差不多同时欢呼了一声,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卖传统小吃的商摊,一面飘扬的旗幡与往昔一般无二——紫红的粗布上缝了几个白色大字。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随后又想起那两个行囊,男人只好又回来取;男人在往返之际已把钱夹掏出来拿在手上。紫铜大锅里酱红色卤汤咕嘟咕嘟翻着气泡,古老的浓香几乎把两个老人变成贪嘴的孩子。他们不问价钱,急忙递了一张面额很大的钞票上去,站在摊前目光不离开那只大锅,不离开摊主人的勺子和摊主人一系列熟练的动作,那动作令他们感动至深。他们买了两碗,一人一碗,面对面捧了碗喝。那东西很烫,他们不得不一口一口喝得很慢,喝得冒汗,喝得脸上大放光彩,隔着升腾的热气看对方,看见对方和自己一样喝得贪婪,不免忍俊不禁险些把嘴里的东西漏到地上,然后神情又转而肃穆,深情而且响亮地喝。摊主人的小孙子扒着柜台看这两个老人,两个老人笑他也笑,两个老人不笑他也不笑,两个老人认真地喝时他便认真地看他们的脖子。摊主人低头数钞票,低头搅动那卤汤,抬头叫卖两声,又四处张望着找他的孙子,但很快发现他的孙子不声不响地就站在他腰下。两个老人喝罢那东西离开时,摊主人的小孙子开始胡七乱八地唱起歌来,其中有一句是,“不,我们还是不要见面,还是不要见面吧”,唱得颇具神韵。
接近中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两个老人互相丢了一会儿,好在后来又互相找到了。他们排队等电车,排了很久,车来了人们却不再按顺序,一下子都拥上去拼命往车上挤,把他们挤得离车门越来越远。第一辆车他们没上去。第二辆来了还是这样,第三辆还是这样。第四辆车来了,两个老人总算挤到了车门前,可是男人好不容易把女人推进车门,车门就关了;一个在车上喊,一个在车下喊,但电车不管这些事径自开走了。男人知道女人准会在下一站下来,便急急地往那里赶,他没料到女人会有那么大本事——她竟然又挤上了返程的车回到原来的地方。女人回到原来的地方,看见男人已不在那儿,心里一阵空,但她立刻醒悟到再不能离开这里了,她就站在一个最显眼的地方站在太阳底下,等男人回来。男人走了一站没找到女人,就又往前走了一站,还没有找到就又往前走,走了五六站远他才想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待男人回来时,女人还是站在太阳底下站在那个最显眼的地方一步也不曾移动;阳光在到处飞扬炫耀,唯栖落在她的周围时变得恬淡安详,仿佛一支亢奋的乐曲中忽然呈现一段平静的吟唱。女人常常比男人伟大,否则在浩瀚如许的世界上人们更易互相丢失了。两个老人决定不再坐什么车,此行不单是要找很久以前的那两间老屋,也是要来重新看看这座城市,不妨就这么慢慢地走着看它吧。
中午,他们总算走到了原想乘车要到的地方。男人在路边的果皮箱上铺开那张地图,两个人都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看,知道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不远了,他们要找的那两间老屋应该就在附近。他们互相点点头,再从老花镜的上缘向四周望出去,记忆中的标志却一个也没有,处处是新建的楼群,层叠环绕的立交桥像一个豪华玩具或一个非常大的几何图案的一部分。那两间老屋所在的地方,当初就是一条在所有的地图上都不被标明的小胡同,时光改变了一切,不知它如今还存不存在,简直想象不出它在这巍然壮丽的楼阵中会怎样存在着。两个老人摘下老花镜时互相祈祷般地望了一会儿,知道心里仍不能放弃那个由来已久的希望,也知道那希望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在瞬间彻底破碎以至永远消失。他们用紧张而又镇静的目光互相提醒: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此行也许是为了实现那个希望,也许单是为了千里迢迢来让它永远销声匿迹。但是他们不想让它过早地破灭,因此两个人只按着自己的记忆去走,只按着自己的直觉去走,把那张地图折好收在行囊里,不再向任何人打听。大街上还是沸沸扬扬热烈的人们,而他们两个便就近拐进一片楼群中去。随着各式各色的楼房错错落落地排列,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方向是不会错的,至于结果则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