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篇(第7/9页)

天上开始堆起了灰白的云,云差不多擦着楼顶走,走得平稳也汇集得潇洒,把阳光的温度降低,把阳光变得淡薄。楼群深处渐渐地安静,有人在缓缓地吹一把圆号,号声与那些游走的云彩合拍,浑厚沉稳得足以把喧嚣的市声推开得很远。某座楼房的一层的一间是一家小饭馆,两个老人走进去,累了也饿了,应该正正经经地吃一点儿饭。他们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把行囊推到桌下去。店主人是一对青年夫妇,可能是一对青年夫妇;小伙子赶忙奔到厨房里去,姑娘走到两个老人桌前。他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罐饮料。小饭馆的面积只有十四五平方米,摆了四张桌,另外三张空着。菜上来得很快,味道却绝不像它的名字,但两个老人实在是饿了,吃得很香。而且他们非常喜欢这儿的安静,非常喜欢这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变为一色均匀的铅灰,非常喜欢那时隐时现的圆号声,非常喜欢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小伙子的身影和在昏暗的角落里默坐着的姑娘。两个老人不断回头去看那小伙子和姑娘,不断环视这间小店。他们很快吃光了饭菜,舒舒服服地几乎是躺在椅子里,女人慢慢地喝着饮料,男人慢慢地喝着饮料并且慢慢地抽着烟。女人轻轻挥开飘在她面前的烟缕,闭上眼睛。男人正好面对窗户,便望见平坦的铅灰色的天下飞着的一群白鸽,在天色衬照下它们显得奇异的洁白,白得发亮令人心惊,他长久地望着它们,望着它们盘旋盘旋盘旋,望着它们散开了又聚拢散开了又聚拢,最后消失不知落在谁家的屋顶上去了。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趴在桌上睡了。

女人做了很多梦,醒来已近黄昏。外面下着雨,她睖睁了一会儿,上下左右看看,弄清了自己是在哪儿,然后发现男人不在她身旁。店主人那对青年夫妇一起走过来,告诉她男人说他去附近走走,告诉她男人说他不会走远让她等他。她谢过这两个青年人,起身到门外,在屋檐下看雨,雨很细很密没有声音,天如质密的灰色塑料铸成,参差的楼房都被雨淋得暗,路面却让水染得亮。她缩缩肩,返身回来从行囊里取了件外套穿上,想了想又抽出折叠伞,她请那对青年夫妇照看一下桌下的行囊,便出门走入雨中。小伙子跑出来指给她男人去的方向,她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呜呜的号声还在响,号声仿佛不能冲出沉重的天去便被压得在楼群中流,呜呜地把路流得很长很曲折。她拐了几个弯,忽见一片夺目的金黄,一棵孤零零的非常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在一块空地上,满树满地都是金黄的叶子。男人打着雨伞站在树下,他没有发现女人的到来,他把背紧贴在树上,然后迈开大步计着步数走,向正北走了七步转身九十度再向正西走了二十一步,他停在一家店铺门前。这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店铺,门窗上的油漆都还新鲜,几个红色大字写在玻璃上,写的是:加工墓碑。男人又走回到大树下,这时他看见了女人,但他顾不上跟她打招呼,他再次向北量出七步向西量出二十一步,结果仍旧停在那家店铺门前,他转过身来向女人点了点头。女人早已经全明白,那儿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两间老屋,那棵大银杏树曾经是个标志现在还是个标志。女人走过去,到男人身旁;两个人对着那店铺仔细察看寻找往日的痕迹。往日的痕迹丝毫也没有,这是两间新盖的房,这儿只是那两间老屋曾在的位置;他们再转身望望那棵大树,相信这儿确凿就是当年那两间老屋的位置。两个老人在这店铺门前站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推门进去。屋里有个人正猫着腰给一方墓碑上的碑文着色:并排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那个人的周围摆满了各式墓碑。屋子里堆满了青的或者白的墓碑的石料,几乎无边无际,在昏暗的光线下放着青的或者白的光。那个人专心致志地在给碑文着色: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

晚上,两个老人又到了城外。他们找到一家紧靠湖边的旅馆。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问:“一个房间?”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装作没听见,去看墙上的一幅司空见惯的水墨画。男人说:“都行。”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问:“有结婚证吗?”男人说:“没有。”负责登记住宿的人问:“她是谁?”男人说:“两个,要两个房间。”这当儿女人装作不在意地走开,在卖烟的地方买了一包烟。负责登记住宿的人扔出两个房间号给男人。

不久之后,女人洗了澡,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这时男人敲门进来。男人说:“怎么,你也抽烟了?”女人说:“抽,偶尔。”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拿起那包烟来看看牌子,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女人说:“我对墓碑的事不怎么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名字是金色的,另一个是红色的?”男人说:“金色的那一个已经死了,红色的这人暂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