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篇(第8/9页)

/三脚本构思/

全能的上帝想要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因而他独独不能做梦。因为,只是在愿望没能达到或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做。

不过上帝他知道,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他就必须也能做梦。做什么梦呢?上帝他知道,既然他唯一不能的是做梦,那么:他唯一可能做的梦就是梦见自己在做梦了。

可他要是能做梦了,他还会去做做梦的梦吗?要是他还不能做梦,他又怎么能梦见自己在做梦呢?就算这样的问题不难解决,但是上帝他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那个梦中梦又是梦见的什么呢?不能总是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吧?那样他岂不是等于还是不能做梦吗?上帝他知道,他最终必须要梦见一个非梦他才能真正做成一个梦,从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然而,一旦一个真实的事物成了他的梦,可怜的上帝他知道,那时他必定就不再是那个想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的全能的上帝了。上帝曾一度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中。

无梦的日子是最为难熬的日子。无梦的日子令他寂寞、无聊、孤苦。无梦的日子使他无法幻想,无从猜测,弄不清自己的愿望,差不多就要丧失掉创造的激情和身心的活力了。他在空旷而苍白的天庭里行走,形单影只,神容憔悴,像一个长久的失眠症患者,萎靡不振。但他心里明白,以后的日子无尽无休。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梦的诱惑,无尽无休的日子便仅仅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苦闷。幸而他心里明白,他宁可把一切连同他自己都毁掉,也决不能容忍这无梦的监牢。幸而他渴望梦的心还未萎缩还未肯罢休,创造的激情便还没有完全熄灭,这给他留下一线生机。这样他才想到,他虽不能做梦,但除做梦之外他是全能的;他不能从梦中见到真实,但他可以在真实中创造梦的效果,他自己不能做梦,但他可以令万物入梦,那便是一个如梦的玩具了,他就能够参与一个如梦的游戏了,他观赏万物之梦(假如天庭里也有瓜子,他可以一边嗑着瓜子),尽管他不能做梦也就一样有了梦的痴迷与欢乐了。想到这儿上帝他激动不已,他看透这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定要尽他上帝的全部智慧来做好这件事了,否则他将或者因苦闷而发疯,或者因麻木而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上帝的主意已定。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让心落稳。他先为这个如梦的游戏和玩具起了名字,叫作:戏剧。随后他开始考虑脚本。

当然了,这个戏剧中的所有角色都不要像他一样是全能的,否则他们也将无梦可做,那样的话这个戏剧就无法开展,他也就无从观赏梦的过程并动情于梦的效果了。于是上帝明确了他首先要做的是什么:他要在这些角色们的面前布置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无疑是英明的。但是如何布置呢?在驴的头前吊一捆草,驴追草走,草走驴追,这种杂耍只可作为舞台边缘的一个小演出,驴的梦境过于敷衍过于拘泥,不足以填补上帝心中偌大的空白。上帝想,舞台中心的角色们应当更聪明,也应当更狡猾,应当想象力更丰富并且欲壑难填,应当会做五光十色的离奇古怪的变化万千的梦才好,不能也不应该像对付驴那样来对待他们。虽然如此,这个关于驴的设想还是给了上帝一个启发,他确信,一个永恒的距离势必要布置在这些角色们的能力与欲望之间。继而他又想,如果这个永恒的距离,是以欲望总也不能实现的方法来布置,这些聪明的角色怕是不能被骗过,那样一来他们迟早也要失去做梦的能力,无所能与无所不能一样要导致绝望。看来应该让他们具有实现欲望的能力,但要让这种能力有个限度。好吧,问题又来了:限度?多大限度?不管多大限度只要是限度,这个戏剧就肯定有演烦的一天,有演完的一天。(一当达到那个限度,他们又是无所能了,梦完了戏还不完吗?若一个相同的戏剧反反复复演下去,不烦吗?)上帝想到自己的日子是无尽无休的,为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够享有无穷的梦的效果,这个戏剧是不能让它演烦也不能让它演完的。那么怎么办呢?难道要让这些角色实现欲望的能力也是无限的吗?不行,那样他们岂不又是全能的了?在这个问题面前上帝他居然想了好久,最后他幡然醒悟,笑自己竟这么糊涂。所谓有限度的能力,不是就空间而言,也不是就时间而言,而是就他们的欲望而言。有限的能力造就了无限的欲望,无限的欲望再引诱他们去不断地开拓扩展以使空间成为无限,不停地运动变化以使时间成为无限,这样的戏剧就不会演烦也不会演完了。这下上帝有了个好主意了:不是不让他们的欲望实现,而是让他们每一次欲望的实现都同时是一个至一万个新欲望的产生!就是说,不是不让他们得到谜底,而是使任何一个谜底都又是一个至一万个谜面。对了,上帝想,这样一来,一个永恒的距离就巧妙地布置在他们的能力与欲望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