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按钮(第2/3页)

岁月的炉火燃烧着,熔炼着男人和女人的金丹。

女人最美丽的季节到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最动人的变化悄悄地发生着,我终于忍不住跑回去做女人了。

少女的头发像鸦羽一样闪亮,你盯着看久了,会闪出墨绿的光泽。瞳孔里因为蕴含了过多的期望而显得秋水淋淋。肌肤像刚刚裱制出的白绸,细腻光滑,无一丝波痕。柔曼的腰肢,玲珑的曲线,都带着稍纵即逝的精致。

她们的心绪,像一块绿毡似的秧田。看似平静,其实每一阵微风荡过,都引起所有的枝叶震颤。

草莓红了,芭蕉被雨淋湿,成熟的樱桃想飞到天上去,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又使它飘落到黄土地上。

无论女人有多少瑰丽的想象,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是寻找那个缺了肋骨的男人,重新嵌进他的胸膛。无论找到找不到,都有无尽的苦恼与欢乐。

男人和女人终于镶在一起了。

在女人行将破裂的那一瞬,我决定逸出她的躯壳,去做一个男人。因为此时的男人好威风啊!

婚后的男人,太累太累,好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一头担着事业,一头担着家庭。出于怕苦怕累的天性,又使我翻回头想做女人,但女人已开始孕育生命。这是充满创造也充满艰险的劳动,简直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劫难。

女人变得面目全非,身躯沉重,步履蹒跚,脸上趴着褐色的蝴蝶,曲线被圆弧毫不留情地替代。心脏汹涌地鼓荡着,供给着两个人的血脉。

那是生与死的循环啊。女人或者捧出两条生命,或者与她的婴孩一起沉没海底。

面对生命的链条,我怯懦地闭上眼睛。我真的不知该选择做男人还是做女人。也许人生就是无止境的苦难,无论怎样巧妙地在礁石上跳来跳去,我们还是得被巨浪浇得透湿。

也许在真正美妙的融合中,男人和女人是一堵砌在高坡上的墙。你不可能将他们分开,你不可能说自己是其中的砖还是泥水。墙矗立着,或者轰然倒塌;或者很有风度地站上一千年,依然像刚完工那般新鲜。

真的,我们不必区分得太分明。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好女人,在共患难的日子里,是一种奇怪的有四只脚和四只手的动物。他们虽然有两颗心,却只有一个念头——风雨同舟地向前。

新的生命诞生了。

从这儿以后,还是坚持做男人吧。哺育的担子太重,社会又对女人提出了太多的角色要求。在家是举案齐眉的贤妻良母,出外是叱咤风云的巾帼强人。父母膝下返璞归真的孝女,社交场合典雅华贵的夫人……一副副面具需要轮换着镶在脖颈上,深夜里,女人会仰天叹息:“我在哪里?”

做男人就简明扼要多了。他们缓缓地但坚定不移地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好像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他们的轮廓在岁月中渐渐模糊,但内心仍坚定如铁。失败的时候,他们在人所不知的暗处,揩干净创口的血痕。当他们重新出现在太阳下的时候,除了觉出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以外,一切如常。他们也会哭泣,但流出来的是血不是水。血被风干了就是美丽的玫瑰花,被他们不经意地夹在成功的证书里。

男人的自由多,男人的领域大。男人被人杀戮也被人原谅,男人编造谎言又自己戳穿它。男人可以抽烟可以酗酒可以大声地骂人可以随意倾泻自己的感情。历史是男人书写的,虽然在关键的时刻往往被一只涂了蔻丹的指甲扭转,那也是因为在那只手的后面,有一个男人在微笑地凝视着她。

我懵懵懂懂疲倦地走过了许多年,频繁地选择着性别按钮,连自己也感觉厌烦。似乎每一次选择的动机都是避重就轻,人类的弱点在选择中也暴露无遗。

选择的机会不是很多了,我们已经老迈。

时间是一个喜欢白色的怪物,把我们的头发和胡子染成它爱好的颜色。它的技术不是太好,于是我们变得灰蒙蒙。孩子长大了,飞走了,留下一个空洞的巢穴。由于多年在一起生活,我们吃一样的饭,喝同一种茶叶沏成的水,甚至连枕头的高度也是一致的,我们变得很相像。像一对古老的花瓶,并肩立在博物架上,披着薄薄的烟尘。

我们不可遏制地走向最后的归宿。我们常常亲热地谈起它,好像在议论一处避暑的胜地。其实我们很害怕,不是害怕那必然的结局,而是害怕孑然一身的孤独。

我们争论谁先离开的利弊。男人和女人仿佛在争抢一件珍贵的礼物,都希图率先享受死亡的滋味。

在这人生最后一轮的选择中,我选择女性。

我拈轻怕重了一辈子,这次挺身而出。男人,你先走一步好了。既然世上万事都要分出个顺序,既然谁留在后面谁更需要勇敢,我就陪伴你到最后。一个孤单的老翁是不是比一个孤单的老媪更为难?让我噙着这颗坚硬的胡桃到最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