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氧气压缩片(第3/4页)

西部夜幕落得晚,这天行程也短,此刻太阳在很高的山上悬挂着,像一只金羽毛的火鸟,灿烂而冷漠。果平说,啊,我对高原的第一个感觉是寂静,第二个感觉是寒冷,第三个感觉是空旷,第四个感觉是……

老兵不屑地说,这里才三千多米,你就那么多的感觉。要是到了阿里,足有六千多米,你还不得弄个十来八条的感觉,累不累啊?

果平仿佛被人塞了一脖子雪,立时没了说话的情绪。我们慢慢走到食堂,默不作声地开始吃饭。主食是大米饭,菜肴因为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兵站措手不及,不及准备,就倒了半盆酱油,说用这个拌米饭,很好吃的。

我心说,这玩意儿黑不溜秋咸不啦唧的,倒在米饭里,能咽得下去吗?

嘿!真奇怪,舌头一上了高原,好像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竟然完全分辨不出食物的味道。米饭吃到嘴里,像一粒粒长着刺的锯末。酱油汁把米饭渗透到发红发黑的地步,也不觉咸,好像搅拌进去的是一种无味的特殊颜料。不过,胃比舌头可捣蛋多了,刚吃第一口,就想吐。

看我们眉头紧锁不动筷子,老兵大口咽着饭说,知道了吧,这就是高原的厉害了。它会变魔术。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放弃在平原上的许多怪毛病。吃东西,不是为了舌头,而是为了肚子,为了脑袋,为了胳膊腿……一句话,为了能在高原上好好地活下去,你必须得吃。别理舌头那个家伙,听它的,你什么也不想吃。更别理胃那个软溜溜的没骨气的玩意儿,它想吐,你愣吃,它也没法,吃进去就是胜利。

我们像吃毒药似的,每人填了半碗饭。甭管老兵怎么用眼光督战,还是义无反顾地撤离饭桌,到各自房间睡觉。躺进冷硬如铁的被子时,我最后一个动作是看了看宽背包带放在哪儿。

咳,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我还会不会在阳光下醒来?要是就这样“烈士”了,倒也不算太难受。我想着,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没什么独特的倒霉感觉,我甚至都有点失望了,高原不过如此。

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小瞧了高原。它用大智若愚的绵长内力,慢慢地持久地消耗着我们,当到达海拔六千米的界山达坂时,猛地一变脸,发动了全面的攻击。

胸膛里吸进的好像不再是空气,而是一种黏糊糊的金属,沉重而压抑。肋骨好像变成了八脚章鱼,紧紧地箍着肺,让它没法像平日那般自由扩张。脑袋里装满了打火石,摇一下就金星乱冒。眼珠子胀得难受,恨不能把它抠出来,用冰凉的雪水擦擦四周,再安回狭小的眼眶。每个人都嘴唇青紫,好像刚刚吃完玫瑰香葡萄,葡萄皮没吐干净。

恰好这时,由于海拔太高,气压太低,汽车也犯了高原病,水箱开锅了,呼呼直冒热气,像个火车头。司机只好停车,到远处去背雪,赶快给发高烧的汽车降温,让它歇息一会儿才可继续赶路。

我们像些八十岁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爬下车。虽然一上一下又要消耗不少体力,喘似多年的老气管炎病人,我们还是要站在雪地上透透风。

无垠的雪原环绕着我们。五个女孩互相搀扶着,站在巨大的高原中央,惊讶它无比的美丽和壮观。天蓝得让人误以为是深不可测的海底,一朵白云像沉睡千年的珊瑚礁,凝然不动地沉没在空中,喜马拉雅鹰像热带鱼一般翩翩而过,黑翅掀起的气流,使山影像浸在水里的绸缎般抖动不止。陡峭的山峰戴着白雪的桂冠,安然地屹立着,好像在打坐,思索着人世间的难题。在偏戴着的帽子顶端,镶着钻石般的冰川,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的无数根银线,几乎要把人的双眼刺瞎。精灵般的野马,用花瓣一样的蹄子,把山石敲打出紫色的火星,似岚气顺着山脊蜿蜒攀升,只把一条乱甩的尾巴,留在跟踪它的眼光里……

我们呆呆地看着,缺氧使我们变傻,恍惚间觉得自己到了月亮背面,虽然极端荒凉,但美得令人不可思议。

果平掐掐自己的腮帮子,说,咦,我怎么不觉得疼?这是在梦里吧?

河莲很有经验地说,因为太冷,你脸上的肉都变成木板了,所以感觉不出疼。你可换种方式,比如用牙咬咬舌头,狠一点,才会见效果。

果子“呸”了她一口说,我宁愿相信自己是到了火星,也不愿把舌头咬出血。

河莲做出很无辜的样子说,我在脑子缺氧的情况下,还替你想出这样有效的办法,而你,真是不识好人心!

什么事都怕说,本来每个人都头痛欲裂,以为别人没感觉,就不好意思呻吟叫唤。现在有人开了头,大家就同仇敌忾地叫起苦来。

鹿鹿的头上早已绑了背包带,因为用力过大,额头勒得像个细腰葫芦,嘴巴被扯到耳朵根,好像她无时无刻不在嘲笑谁。她说,还偏方治大病呢,我的脑袋都捆成炸药包了,一点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