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瞰埃德蒙顿

北极光给人的感动,是突如其来的狂喜和感天动地的震慑,加拿大艾伯塔省省会埃德蒙顿留给我的冬日怀想,是清冷的安宁和无以言说的静谧。

下雪了,加拿大的冬天,必然该有雪的,犹如真正的海要有惊涛。艾伯塔省的雪是绵软的,带着轻薄的鞘,好像一种来自上天的昆虫。它们自由自在地飞舞,降落在大地、树梢、城堡、木屋和人们的肩头,让埃德蒙顿如同种了千百万棵梨花盛开的树。为了鸟瞰埃德蒙顿的全景,我们登上了全市第二高的建筑。保安队长领着我们不断攀登,用粗大的钥匙打开一层层厚重的铁门。终于,我们站到了距地面150米高的顶楼之上。这里通常不是一个景点。

那一刻,四周寂寥无声。汽车和行人的喧嚣已匍匐在脚下如峡谷般的深底之街上,头上是苍凉云天,蕴含着雪花的千军万马。四周是林立的大厦,玻璃幕墙闪着孤寂而带有虹彩的光。远方,是涟漪般散去的民居。在更远的地方,是天和大地的缀连处,由细密的森林用灰绿的针脚缝缀而起,浑然天成。

我们渴望城市,我们又留恋乡村。埃德蒙顿的建设把这两者结合起来,人们在享受现代文明的便捷之时,依然偎依在大自然的臂弯里。

而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来自周密的设计。埃德蒙顿市早有规定,除了市中心,不得在郊区建造高楼。这就使得埃德蒙顿至今保留着完整圆滑的360度地平线,令人心旷神怡。

人类是需要常常看见地平线的。那让我们有一种与大地同在的踏实感。它提示我们在琐碎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个博大的存在,可以承载我们的身体和心灵。

埃德蒙顿把高度繁华的城市建设与自然的生态环境完美结合在一起,不仅符合建筑美学,而且和人类生存的深层渴求共振。人类是自然之子,如果长期和大自然相隔绝,在单调、鼓噪、僵硬、刻板的人工建筑中踯躅,喝添加了氯化物的水,呼吸被空调设备循环往返无数次的空气,饮下农药和化肥,吞入各种各样的工业原料……就违背了人类几百万年以来进化的基本大法,它不仅仅是不自然的,而且是不人道的。那种总是两点一线或三点一线的生存方式,缺少大自然月朗风清的抚摸,缺乏太阳炙热而光明的照耀,呼吸不到由青葱的树木刚刚制造出来的新鲜氧气,喝不到由无数沙岩缓缓滤过的甘甜泉水……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会一道萎靡、羸弱、发霉、凋零。

人是活在关系中的群居动物。人的一辈子,说穿了,有三种关系像轴心一般,指挥着我们围着它打转。第一种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第二种是人与人的关系,第三种是人与自我的关系。如果你远离自然,那这第一种关系的纤绳已咔嚓断裂。据美国科学家研究,世界上最幸福的城市,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那里的人们可以随时拥抱大自然。和大自然的隔膜,是现代人的悲剧之一。

说到人与人的关系,这是一个大题目。先说一个和空间有关的小试验,科学家们证实,当笼子中的小白鼠密度太高时,即使终日提供足够的食物和饮水,小白鼠们也会因拥挤而产生焦虑,之后发生剧烈冲突,彼此咬断对方的尾巴,攻击行为不断,自相残杀,鲜血淋漓……人也难逃这个规律。

说到人与自我的关系,当现代人无法应对越来越频繁的压力,难以有效地调试心境时,就很容易患上抑郁症。

我特别问询了艾伯塔省抑郁症情况,得到的答案是发病率很低。埃德蒙顿第二高楼之上的俯瞰,给了我很好的启示。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要在城市建设中,为人们最大可能地保存大自然的原生态,让我们一眼望去,可见到更多的绿色、蓝色和五颜六色的花,可以与广袤的地平线同在。

刚才提到带领我们来到顶层的人,是大厦的保安队长。他和想象中刻板严厉的保安队长大不同,相貌绅士,服装整洁,而且业余爱好十分丰富,酷爱跳伞和摄影。

我对跳伞十分好奇,问,你是从自己守卫的这座大厦往下跳吗?

他微微一笑,说,这个高度可不够,我是从飞机上往下跳。纵身一跃的时候,感觉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烦闷就被高空的风吹走了。

我说,那么你不能跳伞的日子,有了烦闷怎么办?

他说,很好的问题啊。在不能跳伞的日子,如果烦闷了,我就爬上这座高楼,一一打开通往大厦顶层的门,独自来到这里,极目远眺。看到一个广大的存在,心情就渐渐放松了,你所感到的压力,和这么大尺度的空间相比,算不了什么。一切烟消云散。

那一天很长时间,我都站在大厦顶上,眼眸毫不聚光地朝向远方,与地平线相交。冰凉的雪片落在睫毛上,化作细碎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