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恋(第2/3页)

他的离去,如果意在另一个女人,那么这只是背叛了婚姻。然而他的抛妻弃子,只为能孑然一身,能更安然独处,甚至都懒得以令人满意的理由来粉饰动机——这种抛弃,更深刻、更抽象,也更具毁灭效应。

柯尔斯滕躺在拉比怀里,讲述着陈旧往事。她双眸通红。这,是他爱的她的另一部分:一个能耐超群者的脆弱。而她,也同样如此感受着拉比——在他的故事里,可以述说的悲伤也不在少。在经历了充满宗派暴力、满眼路障和夜宿防空洞的童年之后,十二岁的拉比和父母离开贝鲁特,前往巴塞罗那。可是,在那儿的旧码头附近的公寓里安居不过半年,他母亲就开始腹痛。她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竟是肝癌晚期;这种晴天霹雳,摧毁了她儿子对于万物永存的信念。三个月后,她就离开了人世。不到一年,他父亲就再婚了,娶了一个感情疏远的英国女人;现在他们住在加的斯[7]的一套公寓里,过着退休生活。

柯尔斯滕渴望穿越数十载,去安抚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她惊讶于这份渴望的强烈。她不断去回想拉比和母亲在她去世前两年拍的那张合影,那是在贝鲁特机场的停机坪,他们身后是一架汉莎的喷气式飞机。拉比的母亲飞亚洲和美国的航线;当儿子在家中翘盼时,她尚在为飞机前舱的富商们整备餐食,确保他们的安全带得以系紧,端茶递水,笑颜迎人。拉比记得,每逢该她回家的日子,他会过于激动,几近呕吐。她曾在日本给他买桑葚树纤维做的笔记本,还从墨西哥为他带回阿兹特克厨师的彩绘雕像。人们都说,她长得像电影明星罗密·施奈德[8]。柯尔斯滕的爱的中心,是一种期许,期许将源自拉比长埋心底、几乎从未提及的失落感的那份创伤治愈。

当爱人最终领悟我们,相比于其他人或甚而比我们自己,都更领悟我们混沌、尴尬和耻辱的那些部分时,爱便达至巅峰。另有人知晓我们、同情我们,并谅解已被洞悉的那个我们,这奠基了我们全身心的信任与给予。爱,是对于爱人洞察我们那迷乱、焦虑的灵魂的一份感激之情。

“你又进入了自己那种‘愤怒、羞愧却又冷静’的模式。”一天晚上,拉比在一个租车网为自己和四个同事订了一辆中巴车,网页却在最后一关卡住;他不确定是否预订成功,可有从他卡中扣款。“我觉得你应该尖叫,爆个粗口,然后上床来。我不会介意。明早我可以致电租车的地方,帮你问问。”她总能精准地洞察到,他无力表达自己的愤怒;她认识到,他在把困难转化成一种麻木和自我厌恶。她可以辨识并描述他以何种形式表达自己的狂怒,却又不致羞辱于他。

同样,她可精准地领会到,他很担心自己在父亲乃至其他男性权威人物的眼中显得微不足道。在他们前往乔治酒店首次见他父亲的路上,她开门见山地对拉比耳语道:“你想啊,他怎么看我,或者又怎么看你,这毫无所谓。”对拉比而言,他仿佛与一位好友,头顶艳阳,重返自己曾经只能孤身暗夜前往的一片森林;他发现,那些曾经令他骇然的凶狠形象,原来真的不过是巨石在错误的角度投下的阴影。

在爱的初期,恋人得以体味彻底的心安神定:终于可以肆意展露自己,无需顾虑失当,而作极力粉饰。我们可以坦承自己不合俗规,并非德高望重、头脑冷静、行事稳健,或“精神健全”;我们可以幼稚、沉溺幻想、疯狂、满怀希望、愤世嫉俗、脆弱、多变——如许种种,爱人均可理解、可接纳。

深夜十一点,晚餐已用,他们却又奔去觅食,在普利斯顿街买了罗斯-阿根廷餐厅的烤肋排,然后去草地公园,坐在长凳上,沐浴着月光享用。他们用滑稽的口音交谈着:她是来自汉堡的游客,在寻找现代艺术博物馆时迷路了;而他,来自阿伯丁[9]的捕龙虾的渔夫,因为听不懂她奇怪的语调,而束手无策。他们重拾童年的顽皮。他们在床上弹跳;他们互换背驮;他们说长道短。派对之后,他们总会对所有客人指指点点,他们对彼此的忠诚,伴随对众人日益增加的不忠诚,而变浓加深。

他们厌恶自己日常生活的虚伪;他们让彼此从妥协中解脱;他们觉得秘密已经荡然无存。

他们必须正常回应这个世界强塞给他们的各种名号——由政府机构认可、见于各种正式文书;然而,在爱的激发下,他们找寻着与自己的种种柔情更精确一致的昵称。柯尔斯滕变成了“胳肢”,这在苏格兰口语中表达“了不起”之意,在拉比听来,它顽皮、天真,也灵活、坚定。而他,在推荐她吃了尼克尔森广场一家熟食店的茴香和姜黄风味的黎巴嫩蛋糕之后,则成了“黎巴嫩杏仁蛋糕”;于她而言,它恰如其分地捕捉到这个眼神忧郁的黎巴嫩男孩有所保留的甜美和地中海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