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黑牛
冬库尔人多牛也多,每到傍晚赶牛挤奶时,我总是站在南来北往的牛群中一片茫然。真丢人,连班班都能认得自家的牛。
虽然家里的牛羊都有自家独有的记号:左耳一道缺口,右耳尖削掉一块(这记号真疼)……但随着牛羊渐渐长大,记号也长变形了。何况这些刀口又剪得极不整齐,有的只是剪掉了一点点耳朵尖,愈合后还是个完整的耳朵。有的却差点儿剪掉了整个耳朵,只留一小截耳朵茬。斯马胡力的手艺真差劲儿。
好在时间久了,渐渐地,不用看记号也能分辨出自家牛和别人家的牛了。区别在于:我家的牛好看,别人家的牛都难看死了。
具体哪里难看也说不清楚,总之别人家的牛一看就不顺眼:怎么眼睛那么斜呢?怎么角那么尖呢?
而且邻居家的牛特笨,他们的小牛和我家的小牛顶架,从来没赢过,于是就趁我家小牛被拴起来的时候才跑来顶,真没出息。
我家最漂亮的牛是那头白色黄斑的奶牛,相貌极温柔,眼睛大大的,额头正中央有浅褐色呈放射状的斑纹,头顶还有一撮长长的白毛。但可别被其外表蒙蔽了,它最可恶。它的宝宝和它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就是它的一个小号翻版,性格也同样大大地狡猾。这母子俩无恶不作,与我作对时配合得天衣无缝。
都说犯犟的人是“牛脾气”,牛的脾气真的很大,想硬牵着走根本不可能,只能耐心地诱赶。一般来说,人得站得稍后一些,一手持缰绳,一手拍打牛屁股,那样它才躲避着懵懂向前。然而这一招对小牛不奏效,越是赶它,它越是想方设法去往你不让去的地方。相比之下,羊真是太听话了,幸亏我家羊多牛少。
总之,这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小家伙们,铁铸一般稳当当钉在草地上,梗着脖子与我相峙。我扯着绳子拼命地拽啊拽啊,双手抵着牛屁股推啊推啊,又打又骂,半天也没能挪几步。而小牛圈就在正前方十多米处,这十多米的距离让我百般无奈。
这时,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看着这一切的扎克拜妈妈大声喊道:“先赶大牛!先赶大牛!”
我连忙松开绳子去赶它的妈妈。果然,小牛立刻两眼发光跟了上来,接下来很容易地就被紧紧系在了牛圈里。嗯,策略很重要。
系小牛的时候,绳子还不能留得太长,只能刚够它左右摇头的。否则,牛妈妈一靠近,它头一低便啜到了奶水。
而且两头小牛决不能系得太近,之间的距离一定要远到它们没法顶架为止。真是的,角还没长硬就晓得打架了。
挤奶时,扎克拜妈妈总会先把小牛牵过去吮一会儿奶水然后再挤。挤的时候大牛乖乖站着不动,有时候也会回头看一眼,然后疑惑地走开几步。于是妈妈只好拎着奶桶边追边挤。
妈妈一边挤一边说:“这是阿勒玛罕的牛。”又指着旁边的小牛说:“这是沙吾列的牛犊。”
阿勒玛罕大姐一家没有进山,家里为数不多的羊由婆婆家代牧,三头牛则由我家代养。下山时完好无损地将牛以及牛在夏牧场上生产的小牛交还,再给一些胡尔图之类的奶制品,算是这头牛产的奶。其他的奶嘛,我们自己冲奶茶喝掉,做干酪素卖掉,算是代牧费。
小牛不但调皮,还很能自作聪明,明明不是自己的妈妈,也想凑过去喝几口奶。它先讨好地舔人家的后腿,舔得大牛舒舒服服的,一动不动。它舔着舔着,头一低,冷不丁含住了奶头。但这哪能行呢!大牛又不是笨蛋,一脚就把它踢开了。
不过这头黑色小牛真的很可怜,它的妈妈腿摔瘸了,在山那边一直回不来。于是其他小牛傍晚都有奶喝,就它没有,饿了两三天了。
这天,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扎克拜妈妈挤完奶,把黑色小牛牵到山谷底端的东面山脚下,拍打它的屁股,令它叫出声来。它一叫,山那边的大黑牛也忧伤急切地叫了起来,母子俩应和的哞叫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回荡在森林里。妈妈也跟着“后!后!”地大声呼唤。于是渐渐地,大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离这边越来越近了。突然,它的头冒出了山顶,圆月下,两只弯弯的牛角剪影格外清晰。它冲这边遥遥相望,但再也无法更加接近了似的,叫得越发凄惨。小牛也悲伤地喊个不停。
妈妈非常忧虑,告诉我,这牛前几天在两座山外的山路上不知遇到什么事,腿一直瘸着。斯马胡力找了两天才在森林里找到它,伤势严重,行动吃力。这几天斯马胡力一直诱引它慢慢靠近家,好不容易才赶到山那边,却再也无法继续前进了。
我说:“都已经这么近了,把小牛赶过去让它吃奶啊。”
她说:“豁切!要是这次回不来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猜大约是指外来的帮助远远赶不上自我力量的迸发。于是她继续用小黑牛诱惑着大黑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