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扎克拜妈妈(第3/3页)
好不容易把烟囱接上,炉子装好,雨也停了。
不管怎样,也算完成了一件大事。想到从此要改在毡房里做饭喝茶,又觉得小木屋空着真可惜。
结果,就在拆炉子的当天,就在临睡前,妈妈和卡西居然又费了老鼻子劲儿把炉子拆了从毡房里重新挪回木屋……她们说毡房太小、太挤。我才不信挪之前没考虑到这个!总之就三个字:能——折——腾。
在赶羊回来的路上,妈妈走着走着,总会突然一屁股就地坐下,往路边草地上一躺,摊开胳膊腿就开始休息。我呢,无论再累,总会坚持回到家了才上花毡休息,觉得就那么胡乱躺着,被人看到多不雅观。又一想,真是的,哪会有人!渐渐地,我也学会了随时置放身体。哪儿不是一样的呢?毡房里无非多了一圈毡片的围挡。
扎克拜妈妈是从容的。给我们三个人分糖的时候,若有客人一头走进门来,那时妈妈一边和他殷切地问候,一边继续从容不迫地给我们分,也不给客人递一个……谁叫他是男的,男的还吃什么糖。等糖分匀了,把剩下的糖原样用头巾扎成裹儿,锁进箱子里。这才开始摆桌子铺餐布招待客人。不愧是妈妈,要是我和卡西碰到这种局面,只会掖藏不及——虽然搞不清有啥好心虚的。
在单调的生活里,糖的甜,简直甜得摄人心魄。有时在外面走着走着,看到路过的泥巴里陷着糖纸的一角,都会蹲那儿刨半天,心怀一线希望,愿那糖纸下面不是空的。
而扎克拜妈妈最偏袒李娟,从外面串门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大声问:“李娟在哪里?”我应声从房子里出来,她连忙塞给我两粒糖,再转身掏出卡西的一份。我一看,我的糖果里有一枚猕猴桃干,而卡西的只是普通糖果。于是,吃在嘴里就更甜了。
熬胡尔图汤时,煮沸的奶液表层会浮起一层薄薄的油脂。斯马胡力和卡西总爱用汤勺底子在水面滑过,然后两人轮流伸出舌头分三次舔完粘在勺底上的一层黏糊糊的油脂。妈妈不时训斥他们。然而,当他俩不在时,妈妈也会用勺子粘一层油递给我舔。我舔了一下,果然香极了!不是纯黄油的味道,酸溜溜的,乳香浓郁。
每当与我独处的时候,妈妈总是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不停地和我说这说那,忘了我可能会听不懂。有时会说到苏乎拉,有时候会说到冬牧场……这些话题似乎发生在几万公里之外,几万年之前。
黄昏暂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时候,扎克拜妈妈和卡西坐在山顶的爬山松边,居高临下望着整个山谷,等待牛羊归来。卡西倒在妈妈怀里,任妈妈拨弄自己的长发,像找虱子一样仔细地翻看,然后对着她失聪的左耳喊了又喊。
牛羊还是迟迟不归。于是妈妈把女儿额头的碎发细心地拢往头顶,并一路扎成小辫。再把她所有头发光溜溜地盘了起来,带着无限爱怜。
而就在这天早上,妈妈还凶巴巴地把卡西从热被窝里骂起来挤牛奶。中午卡西刚背完柴回家,还没歇口气,又催着她去找牛……此刻却是十足的慈母。卡西搂着妈妈用汉语娇声娇气地对我说:“这个,我的妈妈,我的妈妈的,我的好的妈妈!”
接下来卡西又给妈妈梳头,妈妈的身体虽然在生活压力下处处损坏,头发却非常健康,五十岁了,还没有一根白发。她略显骄傲地说,自己年轻时,辫子长得一直垂到小腿。
羊群终于出现在山坡下的林间空地上。母女俩站起来,一起拍着巴掌,咯噜咯噜地呼唤犹豫不前的羊群。
这一天羊和牛差不多同一时间回来,妈妈和卡西得去赶羊,便让我一人系小牛。我将小牛赶入牛栏,命令它们排成队,在一根横杆上系得整整齐齐。以为完成了任务,拍拍手就走了,去帮忙赶羊。可刚走到山顶的雷击木下,妈妈就在远处大喊起来:“李娟!牛!李娟!赶牛!快点!快……”扭头一看,原来系牛时,有一头小牛的绳子留得长了一点儿,牛妈妈此时靠近了它,小牛两条前腿往下一跪,仰头就喝上了奶,正吮得痛快呢!我立刻冲回去,拾根树枝就打。可那母牛非常蔑视我,任我打断了树枝都不正眼瞧我一下。我又对着它的大屁股一连串地击掌,纹丝不动。大怒,抬起脚踹,仍不奏效……绕着这个大家伙转了好几圈,从各个方向攻击,对方始终稳如泰山,半步也不肯挪开。怪不得大家都说脸皮厚的人,厚得跟牛皮一样……果然厚,一点儿也不怕疼。
正气急败坏时,突然看到海拉提骑马从山下上来了,赶紧呼救。海拉提勒转马头走过来,只吆喝几声,甩了两下鞭子,就把母牛赶跑了。
才开始,妈妈站在坡顶上远远看着这一切,显得很着急。可越到后来越感到有趣,哈哈大笑起来。晚饭时她反复提到这件事,为进一步说明当时的情形,还用手拍桌子,用脚踹墙架子,表演了半天。大家都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