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奇怪的名字说到托汗爷爷(第2/3页)
他把赶羊的长木棍横抵在腰后,穿过两只手肘夹着(这是旧时的牧羊人走路惯用的姿势),弯着腰慢慢下山,边走边唱歌。
自从搬到吾塞后,两家人聚到一处,两顶毡房只隔了几十步远,便和爷爷过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爷爷七十七岁,妈妈说他身体很好,腿脚、肠胃都没问题。上次弹唱会也去观看了,并且也带回了几面小国旗插在家里。
爷爷矮小、和蔼,缺了两颗门牙,他总是笑眯眯的。总是随身揣着一条白毛巾,不时掏出来擦脸擦手。头上也包了一条白毛巾,像陕西老汉那样在额头上打了个结。衣服破旧,却干干净净,总是套着絮着厚厚羊毛片的天蓝色条绒坎肩,裤脚掖在靴子里。腰上勒着足有十公分宽的牛皮带,脚上踏着结实耐用的手工牛皮靴,靴子外还套着半旧的橡胶套鞋。就座时,只脱去套鞋,穿着靴子踩上花毡。
爷爷这身装扮完全是旧式的哈萨克牧人,现在很少有人这样穿着。我非常喜欢。但爷爷却总是不太愿意让我给他照相,总推辞说衣服不好,却并没有为此去换什么好衣服的意思。
有时在我的极力要求下,他只好在餐桌前跪直了,整理一下身上的天蓝色坎肩,扯一扯袖子,肃容静待,尽失平时的温柔快乐,弄得我很没劲。而且他的眼睛决不盯着镜头直视。我猜想这是不是作为穆斯林的某种自我要求?
我一个劲儿地说:“笑啊笑啊,爷爷!笑一笑嘛!”他实在忍不住,就看向镜头笑了一下,我赶紧捏快门。于是爷爷感到很无奈,便又笑了一下。
我把唯一那张笑的照片洗出来送给了爷爷,看得出爷爷还是很满意的。他看了看,递给儿媳莎拉古丽。莎拉古丽也很满意,赶紧取出家中影簿,把第一页的照片抽走,换上这一张。
阳光充裕的下午时光,爷爷总是坐在小木屋门口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盘着腿、弓着腰,捧着一本书认真地看,还大声地逐字朗诵。
走到近前一看,是一本薄薄的旧书,纸页发黄,封皮用白纸重新包过,书脊用白色棉线重新装订过。通篇都是美丽神秘的阿拉伯字母,没有插图。字极大,行距极宽。到底是什么书呢?听他朗诵的音律,像是一本诗集。
对我的打扰,爷爷不以为意,很和气地同我问候了几句,又接着朗读,旁若无人,庄严而入迷。不远处游戏奔跑的小加依娜也跑过来,趴在爷爷背上,搂着爷爷的脖子撒娇。小白猫看到这边热闹,也赶紧凑过来,蹲在爷爷身边,不时探出小爪子去摸那本书,似乎也想让爷爷给它瞧一瞧。对这些,爷爷仍不以为打扰,依旧读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这时,扎克拜妈妈正坐在不远处坡顶上的一丛爬山松边,在她头顶上方触手可及之处是一片银子般闪亮的云朵。她穿着绿裙子,身影美丽,静静地遥望远处。在她遥望之处,卡西正赶着牛,沿着山坡慢慢往上走来。爷爷还在身边朗诵。我眼看着这些,耳听着这些,觉得能在一分钟之内度过一万年。
有时还会看到爷爷在阳光下穿针引线,像在补什么东西。他面前的草地上铺着一块黄绿色的鲜艳毛巾。走近一看,原来是在穿珠子。毛巾上躺着一小把明亮的白色塑料珠,都是圆的,只有两粒呈葫芦形和方形。穿来做什么用呢?只见他一边一粒粒地欣赏,一边喜悦悠闲地穿啊穿啊,穿完一粒又一粒,像小孩子其乐无穷地玩着单调的游戏。
有时候,爷爷坐在同样的地方搓捻一根牛皮绳之类的东西。白头巾在风里晃动,腿叉开,伸得直直的,舒服得不得了似的。录音机就放在他腿边,大声地播放着阿肯弹唱。
有时候,莎拉古丽会从小木屋低头出来,端着一碗奶茶走向爷爷,轻轻放在他腿边的草丛中,并不说话,仍旧轻轻地走开。爷爷头也不抬,边唱歌边倒腾手里的活计。
爷爷的劳动也总是在那片阳光充沛的草地上进行的,比如劈柴火。爷爷虽然上了年纪,又矮又瘦,但挥起斧头来毫不含糊。每当爷爷停下斧头喘息,加依娜就赶紧瞅空子跑过去把碎柴聚拢,抱了满怀运回木屋。
有一个奇怪的木器长久以来一直陷在山脚下沼泽中央,形状像一只旧式的带托的瓷酒盅,非常大,最少五十公分高。以直径尺把宽的整木凿成,刷着红漆。能清楚地看到底部的托上裂了一道缝,但毕竟不是大问题,为什么要丢弃它呢?再一想,大约当时不小心弄倒了,它就咕噜咕噜顺着山坡一路滚进沼泽。如今离岸那么远,捞也捞不回来了。
当时第一感觉认为是个碓钵。可用来碾什么呢?牧民的生活中有什么东西需要被粉碎?实在想不出。后来有一次,经过爷爷家木屋后面的小棚时,看到里面置放着同样的一个,却新多了,更加漂亮匀称。便回家问扎克拜妈妈那个东西是干什么的,妈妈却回答道:“用来喂牛羊吃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