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邻(第2/2页)
我问斯马胡力见过棕熊没有,他嘿嘿笑着说没有。我便嘘之,他立刻又说:“但我看到过狐狸!见过很多!”
卡西也立刻大声说自己也看到过好几次狐狸。妈妈更得意,说,狐狸算什么!除了棕熊,她还见过狼呢。她说过去狼群很多,现在几乎没有狼群了,只有独狼来袭击羊群。但独狼怕人,很少靠近人的驻地。
他们每说一句,我就吃惊地“啊”一声。后来大家又齐声问我曾见过什么,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见过索勒……”
山林里野生动物不少,但对游牧生活造成威胁的,说来说去似乎只有大棕熊啊,狼啊,野猪啊,还有蛇之类。好在南方那些常见的令人防不胜防的阴险毒物(蚊虫毒物),这里几乎没有(与气候有关吧)。在我看来,最可恶的只有荨麻,被轻轻蜇一下,便火烧火燎地疼好久。连马儿都认得这种草,经过密集的荨麻丛时,不管骑马的人怎么抽鞭子,它们都止步不前,避之不及。
说到蛇,这个哈语单词也是海拉提教我的呢。我们一起进林子赶牛时,他总是提醒我说蛇多,走路时要注意脚下。为了向我解释他口中的“蛇”为何物,他折了一根细长的草茎,放在地上扭来扭去,非常逼真。
蛇不会无缘无故主动攻击人,但如果在路上走着走着,冷不丁和你打个照面,乍然受惊的话,它没准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上来咬一口再说。山里的蛇倒大多没啥毒,被咬到的话顶多疼几天,不至于致命。怕的是牛羊被蛇攻击,尤其是即将搬家转场前被咬了的话,牛羊带着脚部的创伤很难挨过长途跋涉。偏这些蛇哪儿不咬,专爱咬人家的脚。
不知那些走失的牛羊,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独自过夜。丢羊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好在到了第二天它们大都会自个儿想法子重回羊群,或被邻牧场的羊群收留。否则的话,一天少几只,一个月就是百十只,我们这点儿羊还不够用来丢的呢。斯马胡力也不会在每天数完羊后,还那么气定神闲地说:“又有三只没了。”但无论如何,牛羊失群毕竟是危险的事。孤身在外,更容易受到攻击。
我们出去找羊,大声地呼喊,去向每一处山坡阴面的石头缝处。那里狭窄背风,地面铺积着厚厚的针叶,总留有卧过的痕迹。牛羊领着孩子独自在外的长夜里,母子俩紧紧挤在一起,卧于此处,有没有焦灼紧张地提防着凶猛的野兽和幽静无声的蛇呢?
狼也罢,蛇也罢,野猪也罢,都没能真正影响到什么。吾塞的生活如此宁静,宁静得简直坚硬而不可打破。我们依从这坚硬的宁静而获取安全感,放心地生活。而蛇啊野猪啊恐怕也同样非常放心吧。大家都走在同样尺度的道路上。
据说哈萨克牧民有个古老的风俗,就是不为取食而猎杀野生动物(哈萨克族过去的年代里也有猎人,但狩猎是为了保护草场、获取皮毛),人们只食用自己养育的牲畜以及用牲畜换取的食物。虽然不知其中的道理,但客观上看,这种禁忌多多少少约束着狩猎行为。大约与大自然最紧密、最纯粹地联系在一起的生活,需得有最自觉、最牢固的生态保护意识,需得甘心与万物平起平坐而不去充当万物的主人。不知做到这些,需要怎样的纯真与满足。
斯马胡力说,等我们搬走后,吾塞就热闹起来了。那时,大棕熊也来了,野猪也来了,还有马鹿啊,野羊(那是什么?)啊,全都跑到这边来过冬。因为漫长的冬天里,阿尔泰山脉南部比北部暖和,日照时间长,雪也薄了许多。原来野生动物们也会转场啊,原来它们也是大自然的牧民。
斯马胡力说:“我们这个房子嘛,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就是熊的房子!”
等我们全都离开后,大棕熊沿着去年的记忆,熟门熟路找到我们的林海孤岛,找到空空的小木屋。它推门进来,饱饱地睡过一整个冬天。哎,大家息息相关相处在一起,却又将各自的生活丝丝入扣地错开,互不干扰。仔细想象一下那样的画面——大棕熊在大雪深深埋没屋顶的小木屋里呼呼地沉睡……不但是有趣的,更是深沉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