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喜欢”当作生活至理
许多时候,人喜欢一种事物,乃是情感上曾有依附,并不在于事物本身,这或许也是一种疑难杂症。
清晓推窗,山色暗淡,近处的云呈灰白色,笼在屋檐上,叶子的绿就不明显了,时隐时现,像一阵阵清冷的水波在林中荡开。念完经后,立在廊下,见院中两株红茶花已有衰败之相,地上的青砖打湿了薄薄一层,估摸着昨夜的雨水并不多。
沿着墙根缓缓去斋堂,远远看见几朵牡丹花,还很精神的样子,想来是因为旁边的桂树荫庇,才得以免遭风雨摧残。庙上三餐简洁,早晨几乎都是菜稀饭、泡菜、馒头。稀饭里的青菜都是时令蔬菜,有什么放什么,不一定是叶子菜,如冬季就常用萝卜,切成很碎的萝卜丁,煮出来颜色和米一样白,不仔细吃或许还以为是白稀饭。最多的还是冬寒菜稀饭,早晨吃的就是这个。
“冬寒菜”这个称呼,似乎只在蜀中听过,和外省的朋友聊起这个菜,大多都不知所云。后来在清人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中看到:“冬葵,《本经》上品,为百菜之主。江西、湖南皆种之,湖南亦呼为葵菜,亦曰冬寒菜。”才晓得湖南人也这么叫。
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清蔬味中,就有冬寒菜。它的做法很单一,就是煮稀饭,不用油,但要放点盐。本来白生生的米,染了菜叶子的绿汁,一锅饭就变得绿绿的,有的时候也单纯做成汤菜,汤色青幽幽的。庙上煮冬寒菜偶尔放点嫩豆腐,这时候要放点清油,对于道人而言,这菜就是仙品了,比什么山珍海味都稀罕。
小时候摘过冬寒菜,因为不是主要的菜,种得并不多,都是在很窄的一片土里栽一些,菜长得也不高,叶子像扁扁的小扇子,呈花朵状散开,仔细看会发现,它开出的白色的小花,长在茎和叶子的交界处,贴得紧紧的。记得那时候,舅舅和他的儿子们已经分家住了,但大表哥家的房子就修在老房子的旁边,中间两间堂屋,两边是厨房,三面相合,前面是院子。
有一次和嫂嫂一起在院子里择冬寒菜,当时还是小孩子,没什么耐心,做事也不知轻重,只知道使劲儿把叶子掐断,但冬寒菜不能这样对待。冬寒菜的叶子嫩滑,但茎很老,吃的时候通常只要叶子和嫩一点的菜秆儿。嫂嫂择菜时指尖轻轻滑过叶面,一勒,嫩叶子就出来了。去掉菜秆儿外面的皮,里面有黏手的汁液,可能正因为如此,口感会觉得顺滑。似乎那时候的冬寒菜要长得高一些,择菜时总留下些长长的菜秆子,就被一起煮进稀饭里了。现今我们道观也种了冬寒菜,长得都很低矮,但凡高一点就老了,只能吃叶子。
母亲也特别爱吃冬寒菜煮稀饭,虽然定居岭南近二十载,饮食偏好仍没有太大改变。大概是我念大二那年,她托人从家乡带了冬寒菜的种子,让附近的菜农帮她种植,以为这样就能吃到和故乡一样的味道,菜长大后,菜农送了来,不料一样的做法,味道却有天壤之别。蜀中气候湿润,种出来的菜水分足,而岭南光照太足,一样的种子种出来的菜,明显没有那么细嫩,用母亲的话来说,吃起来“粗夸夸”的,外面有一层毛茸茸的刺,下了滚水都烫不去,太老了。
冬寒菜古称“葵”,我对它有特殊的好感,并不是因为它的味道有什么特别之处。许多时候,人喜欢一种事物,乃是情感上曾有依附,并不在于事物本身,这或许也是一种疑难杂症。葵在文献中出现得很早,《诗经》有“七月亨葵及菽”的句子,说七月里要烹煮葵和大豆。《尔雅》云:“葵为百菜主,味尤甘滑。”可见以前葵是很重要的蔬菜,不像如今,只作为配菜食用。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写葵的句子很多,最喜欢的仍是这两句,出自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辋川是诗人的隐居之地,这两句诗是诗人日常生活的描述。山中习静,说的是诗人在山里修行。清晨之时,山里有槿花、露葵。因为这两句诗,总觉得葵有清气,是仙家之食。“古人采食冬葵,多在太阳未出之前,趁嫩叶上沾有露珠时采集,因此有时称冬葵为‘露葵’。” 潘富俊在《草木缘情》里是这样解释的,说葵、冬葵及露葵,都是同一种蔬菜。出家以后,道观里又常有这道菜,久了竟也能吃出甘味。修行的根底,在于清心寡欲,这寡欲也体现在饮食上。一日三餐黄粱饭,四时八节白菜汤。修行人的饮食大多简单,是有原因的。清淡的饮食不仅能调节人的身体,更能从心理上节制人的思欲。
除了仙气,葵最先给我的印象其实是贫苦。乡下人吃冬寒菜稀饭吃得多,现在想来,并不是因为菜特别好吃。类似做法的食物,如红苕蒸饭、豆角蒸饭、南瓜蒸饭,都是把菜和饭和在一起,很大程度是本着节约的初衷。那时候蔬菜不多,不像现在,一年四季蔬果不断。我曾在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中读到一个细节,他说自己小时候读《十五从军征》,很是感动。“诗写得平淡而真实,没有一句迸出呼天抢地的激情,但是惨切沉痛,触目惊心。词句也明白如话,不事雕饰,真不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写出的作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完全能读懂。”诗里有这样几句:“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里面提到“旅葵”,葵字前面加了一个“旅”字,意思是没人管的,野生的,画面极其萧条。摘下葵做了羹,端着饭却不知道送给谁。太无望了,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