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会生不会活的人,不值得为伍

泰定安则圣智全,人的清气皆要从这里出来,否则终究是个俗子,穿得披金戴银,写得锦绣文章,都是徒然。

几日雨水过后,院子的地面颜色清冷,山里的春天天气仍旧很寒。在屋里写字,抬头就能看见对面山上的野樱桃树,就在斜坡上,雪白雪白的。想起前日从杨道长那里回来,公交车行驶在蜿蜒的山坡上,转弯时看见好几株,没有香气,但那画面极美,令人不禁想起幼年,故土的田野上,也有成片的李子花,一样洁净的颜色,也想起友人说过的南山白梅。斋堂后面有一株红梅,是粉白色的,今年开得很好,见者多以为是桃花,因其颜色灼灼,没有一点孤清之意。

梅花谢后又有油菜花看,今年的天气暖,菜籽花开得早,昨天傍晚去镇上买东西,地里已有一片片金黄色,桃花和玉兰开时自不必说,山里遍地的野花想来更是喜人。

前几天做了几场法会,上元节一天,做了四朝,上午有开坛和上元,下午拜三官忏和圆满践驾。中间一天又准备文案,正是十七子时朝斗[1]。提前两天师父们就带着我们过经书,又学了一些常用的韵,如《八卦韵》《四景赞》《开坛符》等,调子都很好听。几乎就是整天都在学习,鼓、铰子、铛子、木鱼、二星、碰铃,常用的法器都搬过去了,杨师父下来亲自带着我们学习。坛场上得配笛子才好听,但现在山上会吹笛子的年轻人不多,所以做会时有些地方就缺笛子。师父说山里有个工匠的笛子做得好,什么时候碰上就买一支,好好学学。她从前也是吹笛子的,身体不好后就不吹了,现在抽屉里有一支铜笛,短短小小的,摸起来冰凉,说是初学笛子时别人送的。

做法会时供的香花多,残了用不上的,师父把花朵剪下来熬了水烫脚。前晚上烫脚时看见她桌子上有一本《守戒必持》,桐油色的封面,书名也是自己用毛笔写上去的,略带隶书气息的正楷字。

我拿着翻阅,里面选录了《太上赤文洞古经》《邱祖垂训文》《罗念庵仙翁醒世诗十二首》《孟老律师偈语十首》等,书不厚,我拿着边看边念,有觉得好的就和师父聊两句。

这本书是面向出家的玄门弟子的,且是受戒时用的,其中的内容只有身在这样的环境的人才有深切的体悟。书的末尾有阎永和主持的跋,里面有这么一段:

以前觉得这样的书很无趣,读起来只觉得枯燥,大概还是年纪太小了,只晓得风月可人,太平淡的入不了心,如今心渐安和,方知道,泰定安则圣智全,人的清气皆要从这里出来,否则终究是个俗子,穿得披金戴银,写得锦绣文章,都是徒然。

年后庙里来了个坤道。那天我在大殿值殿,是个雪天,白雪轻如鸿毛,纷纷扬扬从屋檐上飘下来,青砖红墙,人就立在格子窗下,透过窄窄的缝隙,看着一片寂静的天地,真是“千山鸟飞绝”。

◆ 斋堂后的一株红梅。颜色灼灼,不会让人感到有孤清之意。

快晌午时,门槛边儿露出一双云袜,待那人走进了一看,是个坤道,面色苍白,瘦弱不支,见她在祖师爷面前磕了三个头,然后过来同我们说话。

聊天知道她是从终南山过来的,祖籍蓉城,许多年没回家了,父母很早离去,幼年读书时就喜欢来这座山,而后在南山住了好些年,中间的故事不必问,自然是不容易。看她有些疲惫,我泡了一杯茶让她暖暖手,听她念叨,终南山如何如何难住,那里环境潮湿,白天都不敢开窗,这些年因为湿冷,她的腿得了风湿,总是疼,这次回蜀中就是治腿的。又说山里吃饭都是两顿,自己种些菜,卖给周围的农户一些,人其实是吃不了多少的,但山里是非多,尤其对一个坤道,很不容易住下来,要结个伴,不然容易出事。

外人说起那里觉得怎么怎么的好,只有住的人才知道其中究竟。她从前也想住山了此一生,如今上了点年纪,弄出了一身的病,再不想回山了,学艺又未精,出来挂单都不好挂,何去何从,心里也没个谱。

过了一天,天仍下着雪,她过殿堂来磕头上香,和我们告别,说要去蓉城一趟,多年没回家,虽然家中父母已不在,叔伯姑婶还是要看看的,正月间也正好是去拜个年。

她拿着一炷清香在神前上香的画面让我怔了怔,心里有种哀悯,不是特别针对某一个人,只是觉得世人太苦了。譬如昨晚和小静在山中散步,行至小亭,俩人坐在木凳上歇息,听她说起毕业后的事,都觉得大多数人只是在生,无暇深究怎么活着。

彼时暮色渐收,山间的梅子树还剩了一些残花。我们沿着山路往下走,边走边看,又去坡上看野樱桃花,想起和歌里的句子:“人世本无常,正如这,院中樱花零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