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还是不震
有人批评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是在撕一个民族的伤疤。不带这么表扬他的。这么多年来电影界一直在帮国家捂伤疤,撕伤疤这种义举,有谁在院线里看到过。你说冯小刚撕伤疤,就是在揭发审查部门把关不力。
早些年,一些导演也撕过伤疤的,比如拍过《霸王别姬》的陈凯歌,拍过《活着》的张艺谋。特别是后者,他曾活着,现在已死了,连转弯灯都不打迅速掉头成为世上第二好的团体操导演(第一好在朝鲜)。在现行中国电影审查机制下,大部分曾经的撕伤疤,现在都变成了创可贴,创可贴都算坚持操守的了,有的甚至成为夜用型护翼,不移位不侧漏。这种情况下冯小刚能拍点俗片就不错了,哪儿有能力撕伤疤。撕了,就迅速成为敏感词。敏感词电影就会转为地下电影。
有人说,《唐山大地震》让灾区人民二次受伤。可《新闻联播》和《感动中国》天天把灾难当英雄事迹报道,灾区人民要伤,早两千次受伤,还在乎多一部电影?一个拍市民喜剧起家的导演,要让他成为斯皮尔伯格或反战独立导演,就矫情了。我觉得冯小刚注定成不了思想家,这块土地上也永远产生不了思想家,他拍喜剧是给群众挠痒痒,拍悲剧是给街坊刮个痧。他就这么想的,也这么做。算恪尽职守了。
大地震在艺术上是可以批评的,比如电影剧本写得像电视剧纲要,母女情感线断掉了......这些都是才华问题,非上纲上线说他发国难财就很没意思了。冯小刚要是把王家岭矿难拍成一部励志的《八天八夜》,那才叫发国难财;把那个不救自己家人却使劲挖邻居遗体的英雄搬上银幕,才是用眼泪绑架观众。这年头谁绑架谁,其实是楼市绑架了股市,股市绑架了菜市,菜市绑架了房事,房事绑架了车市,官员绑架了人民,人民反绑架人民......一个互相绑架的国度。就是这样。
中国电影普遍存在境界问题,冯小刚有这种问题。辛德勒名单宣布的是弱势向强权的挑战,而我们的电影是弱势跟弱势的纠结。前一种挑战成就了信仰,后一份纠结到最后修成了磨叽。中国几千年的艺术史就是一部磨叽史,不敢直书当下,藏着掖着还夸这是“春秋笔法”,画得云山雾绕就说那是“写意”,写得狗屁不通,却定义这是“留白”......春秋、写意、留白,影响了我们几千年。
《唐山大地震》不够好,但冯小刚有个地方不错:敢拍现在而不是古代。中国导演差不多是古装导演的代称,无极是古代,黄金甲是古代,三枪是古代,赵氏孤儿还是古代,还有三国、水浒、红楼......这是因为大家都在装,可现在装就很危险,古代装就很安全,所以古装。下一步要拍元谋人河姆渡起源的电影了。
冯小刚说他从亲情杀出个偏方,很多知识分就批评他为什么不直接拍汶川大地震死亡学生。可他要敢拍,一会儿就挂了,自己的名字将无法见诸报端,还拍什么名单。中国是不方便拍名单的,每一份名单看上去都像账单,谁埋单?有些单先挂在记忆的柜台,假以时日才能现于镜头。我想讲个发生在1976年的故事。
那时我还很小,有天成都打金街上来了一个黑墩墩的小孩,十四五岁左右,专门打蜂窝煤的。那年头这是居家节约的好办法,就是用一种铁模子把煤渣子重新打出成型的蜂窝煤。小孩煤打得结实,从不收钱,饭管饱就行,且饭量奇大,一顿可吃五碗,我们就叫他五碗。街上常响起“五碗、五碗......”他拎上煤模子就跑去了,叮叮咣咣只消一会儿,漂亮整齐的蜂窝煤就打出来了,然后他就转身端碗吃饭。他打煤的动作跟吃饭的动作仿佛连接在一起,吃的速度也远超常人,像直接把一碗碗饭搁进了胃里。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孤儿,因唐山当时的工资较高,前年全家跟着姐姐嫁去唐山。可后来碰上地震全死光光了,只剩他跑回广元老家,老家又遇大饥荒,都在吃一种白色的泥巴叫观音土。五碗说,那土吃了就是肚子胀,想放屁又放不出来,乡里很多人拉不出屎来,就死了。
五碗说起这事从来都笑眯眯的,看不出一点悲伤。他继续打煤,继续快速吃饭,他对生活很满意,对新住所的避风程度也很满意(那是街边一根空置的下水道管子)。他是两个多月后被抓走的。有天凌晨运送战备物资的军车经过这条街,因发生交通事故,掉下来一些罐头,刚刚醒来的他很高兴地捡,转身要走时,被一枪托砸翻,带走。
本来也没事,可遇上一场革命肃清行动,为了凑人数就把他以抢劫军车罪名算上。他是一个地震孤儿,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吃饭,因为一个罐头,就这么交待了。当时执行枪决要先游街,我看见他混在犯人堆里,站在高高的卡车上面,鼻涕向下拖得好长,晶莹且不断线,还在笑,那笑容绝对真诚和幸福,可能是执行前吃了顿罐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