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李承鹏北大演讲录

今天受邀来到北大,站在胡适、陈独秀、李大钊、傅斯年、徐志摩、俞平伯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下,免不了要谈谈“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可这个话题太大,我只能谈一个小话题。在我看来,“兼容并包”,无非各种观点;“思想自由”最直接体现,正是言论自由。所以今天我谈的话题是:说话。

中国人正在失却说话的能力。

说话,差不多是动物的本能。雨停了,鸟儿就开心地叫。花开了,蜜蜂就嗡嗡地来。春天来了,公狼闻到五华里外母狼的味道,仰脖兴奋地大声嗷嗷。人类作为高级动物最简单的说话是:我饿了。婴儿饿了会哭,那是婴儿的语言。连婴儿饿了都会表达,可是在五十年前,也就是1959—1962那三年,这个星球有整整六亿人不能说自己饿了。本能告诉你饿了,你却不能说自己饿了......因为那是给国家丢脸。我们亩产两万斤,红太阳永远正确,我们得勒紧裤腰带把粮食支援给兄弟们,就不能说自己饿了。在大饥荒中,整个民族失语,不仅在政治斗争中欺骗亲戚朋友父母,连自己的胃也要欺骗。

当时的报纸为了表现大丰收,照片上密密麻麻的庄稼上面还躺着几个大胖小子。后来才知道,那是把十几亩地里的庄稼移植到一亩地里。由于密不透风,那些庄稼很快也死掉。大家彼此都假装相信大丰收是真的,饿了却是假的。

不仅饿了不能说,连“我爱你”也不能公开地说。大家都读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鸟儿也会歌唱自己的爱情,可那时候,人却不许这么说,因为那是封资修。我小时候在新疆,最喜欢看抓破鞋......那时特别爱抓破鞋,对破鞋的定义不仅是奸夫淫妇,野地里搞对象也算搞破鞋。可是我觉得相比其他各种类型的坏人,破鞋都貌似长得好看些,也更有才艺。那时哈密有个露天的“小河沟电影院”,河水清凉,从天山蜿蜒而下,两岸长着些胡杨,破鞋们沿河岸边走边交代怎么搞上的破鞋、如何接头、如何亲嘴......虽然剩下的就不许讲了,但仅仅这样已让我觉得很有趣。因为他们说的全是电影院、课本里看不到的,是真话,是人性。

有个姓安的小伙总被抓,他不仅喜欢在野外搞破鞋,还要吹着萨克斯风搞。这就是他的话语方式,他喜欢这样,但这样是不被允许的。我看过他被抓后被要求吹一段萨克斯风,他面带微笑,悠悠扬扬很好听。这让我从小就觉得萨克斯风就等于搞破鞋,而搞破鞋其实是件挺美好的事情。可是,再美好,它还是搞破鞋,是那个时代不允许的,说“我爱你”几乎和不道德是同义词。

直到后来有一部电影叫《庐山恋》,里面男女主人公对着大山可劲喊:我爱你、我爱你......全国人民都在影院里被震住了。那是个大烂片,可它公开地说“我爱你”,所以被记入史册。

不能说“我饿了”,不能说“我爱你”,更不能说真话。比如你们的校友,林昭。这个长相秀丽的女孩子不过发现事实跟报纸上的不一样,就说了真话,又为同学打抱不平,然后就被抓了......放出来,说真话,再被抓,再说真话,再被抓,多次以后,得了精神病,终于死掉。

那个时代,整个国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你不可以说出你的本能——我饿了;你不可以说出你的情感——我爱你;你也不可以批评领袖的话;你不可以说出科学的话,得承认亩产确实两万斤;你甚至不可以描述大自然——比如太阳很毒,那是影射领袖。说话,作为上天给动物的一个本能,一种思考方式,一种权利......统统被切去了。我们比司马迁还要惨,人家切去了后,写出伟大的史记,我们却出现很多垃圾作品。

这个国家在“自由地说话”方面出了一些问题。它牵连到各个领域,李叔同的《送别》歌词多美啊: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后来我们的送别只有: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革命生涯常分手......这还算文笔不错的。到了“爹亲娘亲,比不过党的恩情深”,话说到这个份上,连伦理常识都不要了。

是什么让我们违背了人类的本能......

失去说真话的能力,便会产生很多谎话。可怕的是谎话之外还诞生了一种话:鬼话。谎话不过骗骗人而已:我们村亩产两万斤。鬼话却是要害人、吃人的:全国的村必须亩产两万斤。不同意两万斤,连元帅都会被弄死。当说真话的代价是付出生命,也就没有什么人说真话了,当说假话的收获是升官发财,这个国就成了假话的GDP王国。这样的情形直到现在也没完全修正。比如,我们的高铁是世界上最快的,然后追尾了;中华民族复兴已完成了62%,然后发现贪官比例都不止62%......还比如,每当你想说点真话,就会有一群人会跳出来,他会问:你凭什么说大饥荒饿死很多人,难道你家里有亲人饿死吗?你亲眼看到林昭被折磨吗?难道当时你就在现场,不在现场就不要造谣。他们仿佛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资料、纪录片、人证这些东西。按这种逻辑,犹太人当时也没有被纳粹关在毒气室里,因为当时你没亲眼看到过。甚至他也无法自证自己是父母亲生的,因为造他的时候,他并没有亲眼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