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个头

好像就苏州有月亮似的，其他地方永远黑夜，没有月亮？

其他地方当然也有月亮，其他地方没有月亮的时候，苏州也没有月亮。大年初一没月亮，年年一样。这是歇后语。大年初一没月亮——苏州和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这是事实。

只是在苏州看月亮，和其他地方不同。这是经验。我的经验，说大点，也是苏州经验。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这诗我五岁的时候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在苏州写的，后来更坚定这个想法。其他地方的人看月亮，抬头看。我在其他地方看月亮，也抬头看。我在毛乌素沙漠看月亮，抬头抬得脖子像块望夫石。而在苏州——苏州人看月亮，是低头，很羞涩，低着头，慢慢看。所以这首诗李白如果是在苏州写的，结果肯定是：

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

苏州小巷心胸狭窄，狭窄得容不下月亮。苏州人要想在小巷中看到月亮，除非螺蛳壳里也能开超级市场。别说抬头，就是把头拔掉，也看不到月亮。把头拔掉了，当然看不到月亮。

在苏州小巷中能看到月亮的，据说只有非洲长颈鹿。

苏州人要看到月亮，看好月亮，只能去河边桥上。幸好苏州河多，全本一笔流水账。到了河边桥上，抬头看一会儿月亮，脖子酸疼，这也在情理之中。既然看月亮会使脖子酸痛，其他地方的人可能一捋脖子，不看了，回家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而苏州人是很风雅的，见风使舵的“风”，于是顺水推舟，就一低头。不料这一低头看到水里的月亮，还觉得好看——比天上的月亮好看，这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地理造英雄”。我在毛乌素沙漠也想低头看月亮，看不到啊。久而久之，苏州人养成地方性习惯，像地方性法规——如果看月亮，就不抬头。久而久之，苏州人不看月亮的时候，也低头了：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低头。

头常常低着，人往往委琐。苏州人的委琐最初就是由看月亮这件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的赏心乐事而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很风雅地造成的。

八月十五月儿明，看看月亮吃月饼。苏州的风俗，这一夜是去宝带桥或者石湖赏月，那里水面开阔。这一夜的苏州，万人空巷，倾巢而出，宝带桥上石湖畔，黑压压一群人，黑压压的一群人全体低头，一声不吭，外地人以为在开追悼会；英国人以为在等尼斯湖水怪。赏完月亮，苏州人低头离开桥头湖畔，模样都像准备拣只皮夹子回家。

某年中秋，时客京华，某画家作东，酒足饭饱之后，他拿出册页，让我写字。我解衣盘礴，振臂疾书：

我的月亮在水里，我的故乡在天上。

大家都说“浪漫”，我说：“浪漫个头，全是写实。”

有人说意思不错，就是“白话文了一点”。我重写一张：

在水兮月亮，于天兮故乡。

两个“兮”，正好神经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