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异乡的赌徒(第3/4页)
回想起来,真是很大的损失。她情愿没有拿到什么证书,情愿说不好德文,(她学的德文,有“正统”的柏林口音。)而了解他们的衣食住行。
在德国,也打工。看见广告上征求一个漂亮的日本女孩子,她想,为什么要一个漂亮的日本女孩子?于是寄了十几张彩色照片,竟然很顺利的应征到这份工作。那是第一次为了赚两百美金生活费“抛头露面”,她在一家大百货公司里做蔻蒂化妆品公司的模特儿,卖十天香水。
“第一天简直羞愧得不得了,一点不觉得是一种骄傲,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在德国,除了看到一些伟大的艺术品,她认为实在没什么可讲的。“对劳苦的大众来说,艺术品不重要,重要的是国民住宅。”
西班牙两年,德国一年,她又转移目标了。她得到一个伊利诺大学主修陶瓷的机会,提着两口大皮箱,走出芝加哥机场。
一个月后,她谋得职位,在伊利诺大学法律系图书馆负责英美法分类。第一天上班,她就闹了笑话,在两百本书页里盖了两百个错误的图章,日期是:十月三十六日!
美国一年,父母最关心的是她的婚姻——有不少博士找她,但是,她坚持要嫁一个自己所爱的人。
她回家了,在文化学院、政工干校和家专教了两年书,她又想飞了,离开家,继续流浪——短短十年,遍历大半个地球,甚至东德、波兰、南斯拉夫、捷克、丹麦都去过了。不过,她说:“我并不是一个非常喜欢旅游的人,因为很累,我不爱‘景’,我爱‘人’,这是真的。”
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正是她一系列撒哈拉故事里最吸引人的特色。
“年龄愈大,我愈能同情别人的苦痛,而我的同情不是施舍,施舍就成了同情的罪。”
她清晰的音调急切起来:“我这样想,是因为自己经历过很多苦难,而悲天悯人不是你怜悯他,是他给了你东西,因为怜悯别人,自己才会进步。”
“我也没有真正帮助过什么人,到现在为止,我能做的,都是我愿意做的。”
从撒哈拉回来,为了节省旅费,买的是半价优待的渔民机票。
飞机的行程是非洲——马德里——日内瓦——瑞士——雅典——曼谷——香港——台北,刚开始,渔人羞涩、自卑,不敢跟她打招呼,也不敢说话。
她慢慢和他们交朋友,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可爱的小故事。
有人说,你不要跟渔民一起走,他们素质太差,同行是很辛苦的。她却认为,渔人给了她很多启示和感动。“虽然,我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没有阶级观念的人,可是,你生下来就被定在一个阶级了。要打破这个阶级,可以,要了解这个阶级,就不容易。”她有点感伤。“‘谢谢你’、‘再见’、‘你好’,这些都简单,但是你在这个阶层的时候,绝不会嫁一个阶层比你低的人。”
“在国外,渔人、农民里可以产生诗人、哲学家,而我们的渔人、农民为什么不能产生诗人、哲学家?他们对于自己的本身,有的只是自卑和不满,对他们的孩子,尽可能不要他再下海下田了,这种职业,对他们不是骄傲。”她非常认真:
“我们能不能想办法纠正这个观念,告诉他们,你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和总统一样的了不起!告诉他们,不应该这么自卑,你对社会的贡献,不比别人少!”
她也被瑞士航空公司空中小姐的服务态度感动了。渔人难免脏,难免带点鱼腥味,他们也不知道守秩序;英文、法文、德文,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她们耐心的拿着咖啡和茶比较,让他们选择,一个个的帮他们系好安全带。
因为冷,她向空中小姐要了一床毯子,而拿来的是十五床毯子。渔人以为是台布,统统铺在桌上,空中小姐说,这是盖在身上的,啊,原来是盖的,渔人高兴的盖在身上。“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敬业精神,一种伟大的爱心,她们的笑容是那么自然,完全不勉强,”她顿了顿:“真正有智慧的人,一定是仁慈的。他们的教养,出自心底。”
到了香港机场,看见自己中国人的态度,却令人痛心疾首。
渔人要上洗手间,嫌脏,统统不准进。
“一个渔人对我说:‘他不许我大便。’我就说,‘你进去,这是公共洗手间,为什么不许?’”
渔人去了三次,都被拒绝了,只好坐着等,过了两小时,快哭了,又找她诉苦。
“你们有十五个人,可以跟他打呀!”她很愤怒。“这个时候,我就想,自己的同胞为什么不知道爱护自己的同胞呢?难道五千年文化,把我们民族的劣根性变本加厉了吗?”
她是激动的,而我,竟有无言以对的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