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家园(第3/9页)

我的家——算做是家吧,一天一天的好看起来,深夜到清晨也舍不得睡的,大厦夜班的管理员张先生,见了我总是很痛惜的说:“昨天我去巡夜,您的灯又是开到天亮,休息休息呀!身体要紧。”他讲话的语气,我最爱听。

我不能休息,不教书了,写作就来,不写作时,看书也似抢命。

住在那幢大楼里,是快乐的,我一直对父母说:“从管理员到电梯里的人,我都喜欢。妈妈,如果我拚命工作存钱,这个公寓就向你和爸爸买下来好不好?”他们总是笑着说:“你又绝对不结婚,也得存些钱养老。妈妈爸爸的房子给小孩子住也是天经地义的,安心住着,每天回家来吃晚饭才是重要,买房子的事不要提了。”

每天晚上,当我从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时,只要钥匙的声音一响。总有那个邻居把门打开,喊一声:“三毛!回来了吗?早点睡喔!”

我们很少串门子,各做各的事情,可是,彼此又那么和睦的照应着。

“名人世界”里真的住了一个我敬爱的名人——孙越,可是很少看见他。一旦见了,欢天喜地。

我的朋友,由大楼一路发展出去,街上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杯子的、卖画的、卖书的。小食店的,自动洗衣店的、做饺子的、改衣服的,药房、茶行、金店、文具……都成了朋友,三五日不见,他们就想念。

我不想搬家,但愿在台湾的年年月月,就这么永远的过下去。

“三毛姐姐:我们快要搬家了,是突然决定的。那天,妈妈和我到延吉街附近去改裤子,看见一家四楼的窗口贴着‘出售’的红纸,我们一时兴起,上去看了一下,妈妈立即爱上了那幢房子。回来想了一夜,跟爸爸商量后,就去付了定金,所以我们现在的家就要卖了。如果你不来看一下我们的小楼和屋顶花园,以后卖掉就看不到了,如果你能来——”

看着依伶的信时,已是一九八五年的二月了,正好在垦丁相识一年之后。这一年,常常想念,可是总也没好意思说自己想去,他们那方面呢,怕我忙,不敢打扰,都是有教养的人,就那么体恤来体恤去的,情怯一面。

看了信,我立即拨电话过去,请问可不可以当天晚上就去赖家坐一下?那边热烈的欢迎我,约好在一家书店的门口等。我从父母家吃过晚饭,才走三分钟,就看见了依伶的身影。

再走三分钟,走到一排排如同台北市任何一种灰色陈旧的公寓巷子里,就在那儿,依伶打开了楼下公用的红门,将我往四楼上引。

那儿,灯火亮处,另外三张可亲的笑脸和一双拖鞋,已经在等着我了。

进门的那一零间,看见了柔和的灯光、优雅的竹帘、盆景、花、拱门,很特别的椅子、钢琴、书架、鱼缸、彩色的靠垫……目不暇给的美和温暖,在这一间客厅里发着静静的光芒。

来不及坐下来,寿美将我一拉拉到她的卧室去,叫我看她的窗。即使在夜里,也看到,有花如帘,有花如屏,真的千百朵小紫花,垂在那面窗外。

“来看你的纱灯,”依缦对我说。我们通过曲折的拱门之外,穿过厨房、走到多出来的一个通道,有宽宽的窗台,那两盏灯,并挂在许多盆景里,而我的右手,一道木制的楼梯,不知通向哪儿?

“上去吗?”我喊着,就往上跑。

四楼的上面啊,又是一幢小楼,白色的格子大窗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小花园。

我在哪里?我真的站在一幅画的面前,还是只不过一场梦?

花园的灯打开了,我试试看走出去,我站在红砖块铺的院子中间,面四周的墙、花坛、明明鹿港的风景。一丛丛蕨类草和一切的花果,散发着一种野趣的情调,而一切能爬墙的植物,贴着红砖墙往上野野而自由的生长着。有花,又有花,垂到地面。我摸摸树叶,发觉不是在一个梦里,我活活的看见了台北市中这神秘的一角,它竟然藏在一条巷子里!就在父母家几步路外的巷子里。

“看这棵樱花。”寿美说。

我抬起头来,在那凸出的花坛里,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樱花,衬着台北市灰暗的天空。它那么高,那么骄傲而自信的生长着,它,那棵樱花树,好似在对我说话,它说:“我是你的,我将是你的,如果你爱我。”

那一刻,当我看见了樱花的一刻,我的心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感动,我突然明白了上天冥冥的安排——在垦丁开始。

那个夜晚,当我终于和赖家的人,很自然又亲密的坐下来喝茶时,我捧着杯子,怯怯的问:“你们真的决定不住这儿了?”

他们看上去伤感又欢欣。他们说,付了定金的那幢比较大,也有屋顶小楼和花园,他们决定了,很不舍,可是决定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