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家园(第9/9页)

“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好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来。

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靠谁?”

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的各自分飞而空虚。

“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我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了台湾。

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着——给我的女儿。

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着: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着太多的悲伤,相反的,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

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爸爸深感骄傲。我在家中等着你的归来。

爱你的父亲

我看了,不说什么,将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里用这些字,他用英文写出“亲爱的女儿”和“爱你的爸爸”自然而然,而这种出自内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来表达,是很羞涩的。这就是他为什么去写英文的道理。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妈妈等着我醒来,迫不及待的带着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着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上划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厨柜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合不合意,我们才开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

我听着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外的花帘、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

我紧紧的拉住妈妈的手,跟她说:“当心,楼梯上有水,当心滑倒。爸爸,你慢慢走,十四楼太高。这个电梯晚上怎么不开……前面有块木板,看到了?不要绊了——。”

分别二十年后的中秋节,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每天夜里去看一次那幢即将成为我们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而另一种幸福,真真实实的幸福,却在心里滋长,那份滋味,带着一种一切已经过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释放,也就那么来了。

“我们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着。

“什么家?”

“那个嘛!有屋顶花园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带我们去玩好不好?”

“好呀!不过那只是个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浇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

“阿一丫、阿娘(注:阿一丫、阿娘是宁波话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里,小姑的家就在哪里。”“不可惜,明天我们就去看它——那个屋顶花园。我们一起去浇水玩好不好?不能赖喔——来,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