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第11/22页)

1994年8月,王家新调入北京教育学院担任教师,2006年12月起调入中国人民大学。在此期间,又多次出国探亲、访问和讲学,操办诸多大型诗歌活动,出版了多部诗集和评论集,其影响也从国内逐渐扩散到国际。

王家新诗歌中的沉痛和抑郁在当代中国极为少见,诗歌中的“我”总给人一种流亡者的印象,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与此同时,他的诗歌中频频出现的思想者形象,也逐渐深入人心。如果说“知识分子写作”确实存在,那么我们似乎可以进行这样的大致分类:王家新和欧阳江河代表的就是知识分子品质中“对命运的担当”的那部分,西川和陈东东等人则代表着知识分子中的辞采的部分。前者给人一种思想者的形象,后者则更侧重于文体家。与一些暴得大名却找不出一首代表作的诗人不同,王家新是有代表作的诗人。“代表作”之于一个艺术家非常重要,它能够让读者看到艺术家的名字,马上会联想起他的某首作品;或者看到某首作品,马上就会联想起它的作者。事实上,艺术家的代表作就等同于艺术家本身,经过长期的交融,已经不分彼此,可以相互替代。比如我们看到北岛的名字,马上回想起《回答》,看到舒婷,会想起《双桅船》,看到海子的名字,会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今诗坛,能够获得这一殊荣的诗人并不多。

我阅读王家新的第一首诗歌就是他的代表作《帕斯捷尔纳克》。这首诗发表于《花城》1991年第2期,当时我还在四川读书,正与诗歌处于疯狂的热恋期。《帕斯捷尔纳克》干净而有力量的词语、内在的音乐性以及诗歌中呈现的高尚形象,让我爱不释手,然后开始仰望它的作者。遗憾的是,当时我刚进城不久,还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叫做“复印”的科技,因此在首读之后,却没能将原诗保留下来。直到一年多以后的1993年,我才获得这首诗的印刷版。那时成都《浣花》诗报举行诗歌大展,这首诗是此次大展给我的最大馈赠: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然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正如你,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苦难,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诗歌沉郁而激越,充满内在的疼痛。从标题到里面的大量句子,我们不难发现,这首诗是对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致敬文本,也从侧面显示出一个伟大灵魂对中国诗人的深刻影响。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诗歌的开头,以这样一个转折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虽然不能亲身到异国大地的帕斯捷尔纳克墓前献花,但自己内心对精神偶像却注定了“一生的倾注”和“灵魂的颤栗”。这份忠诚、景仰与坚定,奠定了全诗的基础。

第二节和第三节其实可以合并成一节——作者在满四行时分节,除了出于诗行的美观考虑,还使句子形成一种陌生感和疏离感,增强了诗歌的内涵——第二节的开头两句是王家新的名句:“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先是写作,后是生活,表示了写作与生活之间的位置;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是相对容易的,只要你不那么在乎世俗名利,但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他却不能按照自己的内心理想去生活。无疑,这是对诗歌当年身处的现实的不满。而“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无论是“我”还是“你”,都处在相似的环境中,因此,“你的嘴角更加缄默”。对于一个虚伪浮躁的时代,真正的知识分子从来不会去粉饰,即使没有发言的机会,也会保持缄默,承受住这种苦难和命运。“为了获得,而放弃/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为了保存住自己的纯洁理想,他愿意放弃世俗的好处,为了获得理想中的生活,即使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