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已经出生,巨著总会完成(第12/20页)

韩东没有写过长诗,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在许多批评家把能否写长诗和大型组诗作为评判是否是一个“实力诗人”的标准的今天,只写短诗的诗人,不可避免地要承受“不是大才”的指责。其实,这是一个误会,鲁迅没有写过长篇小说,但谁敢说鲁迅不是大才?博尔赫斯没有写过长篇小说,甚至连中篇小说都没有几部,谁能否认他的大师地位?在我看来,写短诗讲究一口“气”,韩东很多短诗之所以天衣无缝,就是因为一气呵成。而长诗对作者的要求与短诗截然不同,它需要的不仅是才能,还有健康的身体。

但韩东有两首短诗的“气场”有些怪。这种“怪”不是指语言的突兀,而是内涵的缥缈。试看看这首《雨》:

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

下雨是一件大事

一件事正在发生的时候

雨成为背景

有人记住了,有人忘记了

多年以后,一切已经过去

雨,又来到眼前

淅淅沥沥地下着

没有什么事发生

诗歌写雨,仿佛又不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下雨是一件大事”,强调的不是“下雨”,而是“什么事都没有”;“一件事正在发生的时候/雨成为背景”,中心词更是“一件事”,“雨”则退居为背景。然而,尽管“事”被反复提及,但仍然是可有可无的:“有人记住了,有人忘记了”。这是诗意的第一次逆转。

“多年以后,一切已经过去”。诗人明确地告诉我们,时间抹平了一切,故事似乎已被淡忘,而正在这个时候,“雨,又来到眼前”。这是第二次转折。

正当人们以为会有什么事发生而充满好奇时,诗歌再一次发生转折:“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什么事发生”。

这样的诗歌太玄乎,很难辨别好坏,有时候你会觉得它简单得有些取巧,没有描述具体的情景、故事和感觉,但仿佛什么都已经写尽。比如,曾经热烈地相恋过最后又分手的人们,也许会怀念起当年和恋人在雨中的情景,或者历经生活沧桑之后的人们,在某个特定场合,记忆中的某个细节就会不经意的到来探访……这是90年代以来新诗写作的一种方式,作者尽力置身事外,显得冷静而客观,不同的读者则通过自己的想像去填补语言间的空白。

另一首“怪诗”是《黑人和老虎》:

灯下没有一只小虫

空白的纸页,没有一个字

我没有你

雨在雨季就像老虎在

猛兽中或黑人在阴影里

可是我知道——

飞蛾已经出生

巨著总会完成

大雨已成灾

黑人和老虎比喻我和你

《黑人和老虎》是韩东诗歌中令我迷恋的一首,与其他诗歌的平实朴素不同,从1992年在台湾《新陆》诗刊第一次读到它,十多年来,我一度琢磨不透它表达的意思。几年前,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表达过自己对这首诗的迷惘,用那篇短文的话说,“洋溢于字里行间的神秘气息给予了这首诗飘忽不定的内涵”。自然,这与我的愚钝有关,“空白”或者暗示太多的作品,从来就是对一个读者的想像力的最大考验,而我正好缺乏进入的钥匙。一个中学生读那篇短文了之后,竟然写了一篇解读文章为我释疑,虽然我对那篇解读文章并不完全认可,但中学生此举已足以令自命有20年“诗龄”的我惭愧异常。

就在我对自己的理解能力几近绝望的时候,2010年6月20日下午,我突然“开窍”了!

第一节“灯下没有一只小虫/空白的纸页,没有一个字/我没有你”,三句话是平行的,表达的是相同的状况:虚空。你看看,灯下没有小虫,白纸上没有字迹,我孤独的一个人。一切都空空荡荡,孤独无倚。但这种虚空只是表面现象,在“虚空”的内部,有着内在的“实”。因为只要有灯火,小虫终究会出现;只要有纸页,字迹就会来寻找它的归宿。这一点,从第二节可以找到依据。与第一节一样,第二节也表现了三个并列的现象:雨在雨季,老虎在猛兽中,黑人在阴影里。在雨季,作为个体的雨就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四处都是猛兽,作为猛兽之一的老虎也足以被忽略;阴影之中,黑人的皮肤自然也不会过于突出,因为缺乏相应的参照系。

前面两节,给人一种失落感,让人对一切缺乏把握,但又隐含浅浅的希望。正因为隐含这希望,第三节的出现就水到渠成了:“可是我知道——/飞蛾已经出生/巨著总会完成/大雨已成灾/黑人和老虎比喻我和你”。在这里,“飞蛾”对应了第一节的“小虫”,即,小虫已经破蛹,长出了翅膀,随时准备着扑火;“巨著”对应了第一节所说的“空白的纸页,没有一个字”,因为有了恒心,即使原本是空白的纸页,也将写出巨著;“大雨已成灾”自然是与第二节的“雨在雨季”相对。现在,小虫已成长为飞蛾,空白的纸页填满了优异的文字,大雨不仅在下,而且源源不绝,那么,黑人自然会突破阴影,老虎也将从猛兽中独立出来。因此,最后一句“黑人和老虎比喻我和你”自然是对前面的“我没有你”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