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3/12页)
一张瓜子脸。生辉的额、乌亮的发
使她周围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
整理垃圾,坚定、从容、健康,
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
她的母亲,一脸忧邑,显然受过磨难
并且还在受着煎熬,也许丈夫是个赌棍
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痨死去了,
也许他在尘土里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每天凌晨时分我下班回家,穿过小巷,
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跟母亲一起
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没敢多看她一眼,
惟恐碰上那微光,会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这首诗通过对一个在黑暗中整理垃圾的少女的描写,体现了诗人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可贵的是,诗人对这个地位低下的少女给予的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平等甚至带着敬意的审视:“一张瓜子脸。生辉的额、乌亮的发/使她周围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整理垃圾,坚定、从容、健康,/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一个收拾垃圾的少女,具有这样的稳重与平静,她不可能向生活屈服。尽管她目前的生活非常贫贱,与母亲相依为命:“她的母亲,一脸忧悒,显然受过磨难/并且还在受着煎熬,也许丈夫是个赌棍/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痨死去了,/也许他在尘土里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读到这里,最初的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个少女的自信,是不是因为初出茅庐,不知生活艰辛所致?你看她那作为“过来人”的母亲,就已经“一脸忧悒”。
于是,面对这个不知底细的少女,诗人心绪复杂,既羞愧又有些自惭形秽:“每天凌晨时分我下班回家,穿过小巷,/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跟她母亲一起/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没敢多看她一眼,/惟恐碰上那微光,会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诗歌就是在这种相信与犹疑之间获得了强大的张力。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相对于1992年左右创作的《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的高蹈,90年代中期的《黑暗中的少女》关注的视角在悄悄转移,它预示着黄灿然后来的创作的“完美转身”。
《诗人回家》一开篇,就是一句劝诫:“是重新习惯回家的感觉的时候了,诗人”,随后,诗歌从物(家具、卧室、窗外的景物)、人(妻子、女儿)逐渐过渡到精神层面,让我们知道,无论身体和灵魂漂泊多远,“即便你有流泪的辛酸和不能流泪的悲哀”,总会有一种牵挂蕴藏心间,总会有一个空间静静等候。无独有偶,《倾诉》也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倾诉,逐渐转变为劝诫,涉及了智慧与美丽、世俗与世故、清高与单纯、艺术与生活等的关系,谆谆之言,既动人又发人深省。这首诗首发于黄灿然的油印诗集《某种预兆》中,骆一禾不知从什么地方读到(该诗集黄灿然没有寄过给骆一禾),便将它发表在80年代后期的某期《十月》上。还有《他们将成为一堆骨头》:“你将供养一叶盛放的玫瑰,/像一摊水,当它们绽开春天的笑容/吐纳芬芳的呼吸,它们也要消亡,/并且也要成为一堆骨头。”对生命的鲜活与短暂的思考进入了哲理境界。长诗《献给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哀歌》则具有了双重意义,艺术手法可圈可点,在情感寄托上也另有深意。在这首诗歌里,黄灿然模仿了布罗茨基《挽约翰·邓恩》的方式,低吟了一首缓慢而深沉的挽歌。此诗可以当作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向一个历经苦难的高贵灵魂的献礼。
应该指出的是,黄灿然这个时期的诗歌除了以上佳作,也有少数作品充斥着平白的絮叨:“哪里有狭窄/哪里就有我的宽敞;哪里/有枯燥,哪里就有我的繁茂/哪里有羊肠小道,哪里/就有我绿色的光明的前景”(《游泳池畔的冥想》);还有的过于放纵内在的激情,使情绪缺乏节制,过于顺畅而缺少回味:“我要包容的事物岂止这么多/我要诉说的对象比我还要逼迫/我给软弱的语言增加压力/我要推动的方向比你的守望还要沉默”(《我要包容的事物岂止这么多》);而《献给妻子》一诗的结尾两句:“繁重的工作就是我的情诗/所有的成果全部献给你”,情感虽然真挚,但却不大像诗而更像决心书。这几首诗被选进了《1998中国最佳诗歌》、《岁月的遗照》等选本,并被有关论者引用、赞赏,我宁愿相信编者是一时看走了眼或者是“友情支持”。
三
1997年,黄灿然完成了长诗《游泳池畔的冥想》,他觉得应该结束这一阶段的创作了,而新的方向尚未出现。他写下了《中国诗人》的前四行:“生于中国,听命于汉语,/很晚你才明白这个道理,/就像身为中国人,很晚/你才发现自己是汉语诗人”,以及《城禁——给陈东东》的前八行:“国家机器一心想拿你去镶嵌/它的臃肿,仅仅因为它知道/你是一枚钻石,照耀它的缺陷;/它派人按着你的头要你求饶,/仅仅因为你不介意他们也有尊严。/你不是一颗螺丝钉,它早知道,/只不过它还想多尝一遍/知道得太迟的味道”,随后,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下去。半年后,黄灿然偶然打开电脑档案,看到这两首未完成的作品,“突然来了一股气,就把它们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