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护身符(第2/2页)

但是孤儿苏拉从来也没进过医院,或者打针的体会。她生病,就会是往死里生,任病毒在身体里慢慢折腾。等折腾够了,病毒自身也疲惫,自个噎下去。人就这么地拖着,恢复着,再好起来……她生病都是需要经受这样一个等死的过程。所以你吓唬她说打针,她怎能体会!

我的眼刹那间有些视觉模糊,手轻轻贴近苏拉,搂她在怀里。

“好了苏拉,你要说出来,不然老师着急呢?”

苏拉犹豫片刻,从我的怀里爬出来。望望我,又望望宾馆里粉白色墙体和墙体上挂的她看不懂的抽象艺术画,很不安地,“老师,这个房间不好,不好!”

不明白孩子本意,我只愣愣地望着她。

苏拉有些委屈,最终说出来,“这个房间里没有佛像!”在我的惊诧中,她又说,“看不到佛像,我睡觉一点也不安心!”

原来这孩子的手一直按在心窝上,是在摸索她的护身符啊!

“老师,没有佛像,我就摸摸这个护身符,心里才会踏实一些。”苏拉跟我解释,手紧紧地抓住脖子间的护身符。

这是一串由开司米打结的绳索。已经很旧,充满油亮的污渍,其间坠着几位大活佛的塑料头像。另有两只红布缝制的布囊,里面装的喇嘛念经后的陈年松香。再有几块莲花生大师的石块像,重量差不多在三两左右,几乎埋住孩子整个胸口。

唉蒋央,我真是太粗心!或者悟性不高,思想够不着苏拉孩子的境界。我们内心都充实着丰盛又真实的情感,但是我们思想不同,即便是和月光,这让我很无奈。

我拍拍苏拉孩子,用手势告诉她,墙上虽然没有佛像,但是佛祖已经在你的心头置下一尊佛像。所以只要你闭上眼去,用你的臆想来观想,你就会看到它……好了孩子,就这样吧,就这样……安心睡吧。

我的手轻轻安抚在苏拉孩子的小肩上,迟缓,也犹疑。

蒋央你知道,其实我用不好这样的语言,引导不好这样的事情。因为自身并没有观想的经验。是的,这样的事,我不懂。

月光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在半夜里,在歌唱。

载着一生的负担,

我心甘情愿。

汗水和污垢中,那种油亮的脏,

只是你眼前的迷障。

你不能明白我心灵的纯洁,

就像头顶上的天空,

那样的干净那样的蓝。

哦,我的护身符,

我的神灵,我的心脏……

这是歌声?还是启示?把我的脸弄得花花不成样子。那些梦中流淌的泪,似是轻易,毫无触觉,却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潮湿伤痕。蒋央,你说一个心中只有佛祖的人,一个他认为混沌的信任现代文明的人,这两个人为什么今生要碰在一起?

我的泪有点浅淡的盐碱的咸,横流在醒过来的脸面上。苏拉孩子两手抓住护身符,已经睡去。清亮天光映照下的客房里,月光却是醒过来。他一双朦胧的眼睛正在静悄地望着我。

我混乱了。方才到底是我在梦里听到他这么歌唱?还是他真地在低声轻吟?

他的目光又跌进第一次我们在草原上相见、他唱《东边月亮》时的那个模样,有着月色模样的清凉,也有点淡淡莫名的纠结,似是沉浸于某种观想状态。望我,起身,轻轻贴近我的床头来。

会有什么呢?我静静地等待。也许我的身子会像孩童那样纯洁和绵弱无力,需要一个深厚的怀抱把它护在怀里。我闭上眼去,感觉身体很柔软,像一条丝绢,它滑落在一个明亮的漆器上,一个人到来,在悉心欣赏它……

好了,月光在用我的小方巾拭抹我脸上的泪水,小方巾又脱落掉,是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在潮湿中抚摸。这是我们最为混乱的亲密接触。壁灯暧昧地闭着眼睛,水一样的天光下,他的脸慢慢朝我垂落下来……

可是我紧迫地搂住苏拉。是的,这孩子浑身突然一阵抽搐,紧着愣头愣脑地醒过来。她做梦了?是什么梦?担心害怕的神色爬满她的脸。

“苏拉?”我的心在延续着爱的幻觉,手却摸到孩子一脸的泪水。

“阿姐!阿姐!”苏拉一身紧缩我怀里,“阿……老师,我见到阿姐了!”

“苏拉!”

苏拉却是在我怀里怏怏哭出声来。“老师!我的阿姐在哪里?我梦见她不在拉萨,她掉进一个巨大的河里了!”

“苏拉!别担心孩子!我们会找到你阿姐的。不久,是的,我们会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