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琐记(第2/3页)
大概从这之后,我就对春联发生了特别强烈的兴趣,接着又有一次机缘,进一步使我和春联发生了更为密切的关系。
在我们荒僻的农村,四十年前,教育是很不普及的,我们家,祖辈父辈都不识字,我上了四年学,就算是第一代有文化的人了。在我们村里,能写对联的人不多。每到春节前,大人们把大红纸买回来,就要盘算请哪位先生去写。请人写对联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凑他们有空,还要有一定的酬劳,有的送一瓶酒,有的送几盒烟,有的还要送一只鸡。每逢节前,那些能写对联的先生们都忙自己的事情,他们帮人家写完春联,还要帮助去贴,这样,他们总是有点厌烦,而且感到有失身份。
有一次,二栓他爹请人写好了对联,却一时找不到人帮助他贴,一怒之下,就按着长短大小对称的办法,自己贴了起来,完成之后,自以为很有勇气和创造性,对二栓妈说:“你看,我这不是三下五除二地贴好了吗?”
二栓妈看见丈夫贴得端端正正的对联,也满足地笑了:“不错,往后贴对联就不求人了!”
年初二,他家的外甥来走亲戚,一进门就皱起眉头,劈头就问二栓爹说:“大舅!这对联是谁帮你贴的?”
“怎么了?”
“他这是有意地糟害你!”
“糟害?”二栓爹吃惊地瞪着眼,“对联写得不对吗?”
“你看!上联下联贴反了不说,有的还贴倒了,这一联和那一联混在一起,你看,”外甥气愤地指着北屋的门楣说,“‘六畜兴旺’这是贴在牛栏、猪圈上的,倒贴到上房来了!”
“那怎么办呢?”二栓爹懊丧极了,“揭是揭不下来了!”
“只好用水刷了!”如今是过年,二栓妈只好忍住气说。
年初二,撕对联,真是煞风景的事。这件事立即传遍了全村,成为笑谈,而后竟成了一句歇后语,每逢对什么人的行为不满时,往往半斥责半讥笑地说:“你真是二栓他爹贴对联——瞎胡闹!”
二栓爹感到睁眼瞎的苦处,就把二栓送进学校来读书了。
我十岁那一年,父亲鼓励我给自己家里写对联,并且多买了五张大红纸,准备我写坏了时重写。于是,我就大胆地写起来了,经过老师的鉴定,得到了认可!
这好像是个什么大喜讯似的传开去了,东邻西舍的那些叔叔伯伯婶婶大娘们,立即叫我给他们写对联。我自知字写得很蹩脚。可是那些不识字的农民们并不欣赏书法的优劣。在他们眼里,我除了那团墨比较小以外,其他并不比老先生们差。我的字虽然写得不好,但却有着五大优点:第一,不要笔墨费——报酬;第二,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没有架子;第三,随到随写,立等可取;第四,帮助张贴,不会出错;第五,还能耐心地向那些大婶大娘们解释对联的内容,使她们听了心满意足喜笑颜开。
比如说,我家对门的二大娘家是绝户,两个老人相依为命,平时信神敬佛,为人善良。我就给他们的门上写了:
福如东海长流水
寿比南山不老松
尽管老人家未必有福有寿,但总是表示了他们的希望,这副一听就懂的对联,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欣慰。二大娘有几次叫我到她家去,指着门上的对联要我念给她听。经过两个月之后,我把这对联上的字的顺序颠倒起来,年逾五十的二大娘,竟然一字不差地认了出来,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呀!“二大娘!你也认得字了!”当我看到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幸福的笑容时,心里也充满着香甜。
但是,从文学的观点来说,我是喜欢这样的对联的:
一弯流水斜阳外
几缕炊烟老屋中
这是我十分熟悉的农村黄昏时的景象,可是,我的那些长辈们,谁能喜欢这样的对联呢?一弯流水只能使他们行路不便,几缕炊烟,只能使他们咳呛不止,有什么值得贴在大门上的呢?还有我所喜欢的另一副:
又是一年芳草绿
依然十里杏花红
那些长辈们既没有多大兴致去欣赏杏花,更没有兴致去品味芳草,于是我猜出他们要写什么样的对联来了。在第三年写对联时,我就有一定的针对性了。
向阳门第春长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这是所有人家都喜欢的一副对联。这副对联,就像是对这个家庭品德的鉴定——肯定他们是积善人家;也像是对这家人家命运的预言——年年庆贺富裕有余。他们有的就像点戏似的直接要我写这副对联,还有的叫着我的乳名说:
“你给我写一副‘梅花开五福,竹叶报三多’吧!”
我知道这副对联的意思,这是一副很富有象征性的对联,梅花五瓣,象征五福(就是富、禄、寿、康、宁),竹叶三片象征三多(多福多寿多子)。这是旧俗,反映了农民重男轻女的思想,拿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当然另作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