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灯

张寄寒

日暮风和,小镇恢复了平静。

我们家门口的这条石子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打开楼上的窗棂,与对面窗棂,咫尺之遥,可握手或传递东西。两边犬牙交错的屋檐间,留下窄窄的空间,抬头望去,只有一条窄窄的蓝天,当地人叫它“一线天”。夜幕降临了,皓月当空,投下一片洁白的月光徜徉在长长的石子街上。

这条月色朦胧的小街,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成为我们孩子的乐园:那条幽深的长弄,那座大青石的石河桥,那扇古色古香的水墙门,那个骑跨街路的骑楼,那风格各异的桥楼,那长长的廊棚……

夜幕下临河的窗棂,沿街的门板缝隙里透出一片昏黄的灯光,发出一片或轻或响的说话声。夜深了,家家户户都在享受天伦之乐,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野,还在小街的角角落落,玩着“藏猫猫”的游戏。

最让我感兴趣的莫过于“听壁脚”。我们喜欢去听大囡的壁脚,大囡是瘸脚大姑娘,二十八岁还未嫁,白净的皮肤,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走起路来,一瘸一瘸,说起话来,语音不清,大人都说她“跌倒花瓶”。

大囡住在小街北端沿河的那间破旧小屋,一排苍颜斑驳的木板。上好的木板,仍留着指头粗的缝隙。我家住在小街的南端,相距一条街,我们常往来。

黄昏时分,我和妹妹先在她家板壁缝隙里侦察一番,只见大囡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埋头吃白米粥,面前一碗金黄色的咸菜苋。

我们立刻去找了几根麦柴秆,两个人轮流把麦柴秆伸进去,用嘴吹灭她的油盏灯。吹灭了点燃了,不知多少回,我们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笑声来。后来,大囡索性不再点燃油灯。

隔了好久,屋里依然一片漆黑,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和妹妹觉得奇怪,立刻侧着小耳朵紧贴在板壁缝隙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突然,一只又软又大的手捏着我的耳朵,什么也不说,只顾把我拉到一间漆黑的小屋里,油盏灯点燃了。

“我以为是哪个调皮鬼,原来是你!”大囡边笑边说。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眼。

“你不要走开……”大囡进里屋去,里屋发出“窸里窣啰”的声音,我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胸膛,心想,大囡会不会去拿棒子打人呢?

“喏,吃碗白米粥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吃吧!”大囡给我夹了几根咸菜。

我端起这碗热腾腾的白米粥,心潮起伏。今夜的恶作剧,她都不计较,多宽广的胸怀。

“咿呀”一声,“大囡阿姐……”妹妹推门进来了,大囡又闪进里屋给妹妹也盛了一碗白米粥,面上几根咸菜苋。

我们在大囡家吃了白米粥,身心都暖和,回家路上脚步生风。

没几天,刮起了呼呼的西北风。夜幕降临时,我们走过大囡家,屋里一团漆黑,推门进去,大囡向我叹苦经:板壁里的风太大了,油盏灯也点不上。我们连忙回家,找来几本旧的练习本,拆开来,裁成一条条纸片,调了一瓶糨糊,上半夜,小镇上的人都睡了,我们拿了纸条糨糊,去大囡家,把十几条板壁的缝隙贴了个严实。

次日一早,大囡一瘸一瘸,拿了一碗咸菜苋来我家对母亲说:“感谢你家孩子……”

“感谢什么?”母亲莫名其妙地说。

我和妹妹笑而不说,背起书包,拔脚上学去了。

大囡从小患小儿麻痹症,两手两脚成残疾,二十八岁的大姑娘没人要。母亲给她做了红娘,镇上一个名叫篾竹阿四的,左脚残疾,从小父母双亡,跟叔父学得一手编竹器的手艺,为人正直,心地善良,三十大几尚未娶妻。母亲为他们牵线搭桥。

于是,一到黄昏,大囡家的小屋成了篾竹阿四与大囡谈情说爱的地方。一日黄昏,我和妹妹在家门口玩,不由自主走到大囡家,只见门关得紧紧的。妹妹灵机一动,找来一根又粗又壮的麦柴秆,熟门熟路地在板壁上捅出一条缝隙。我们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贴在板壁缝隙上侦察,发现大囡与篾竹阿四在有说有笑地吃粥。

妹妹又把麦秆伸进板壁缝隙里,把油盏灯吹灭。

“不点了……”篾竹阿四的声音。

“不好……”大囡倔强的声音。

“怕什么,我们又不是……”

“我怕……”大囡压低了声音。

一阵又轻又细的呢喃。

我们把脸紧贴在板壁上,贴得发疼才勉强听到大囡的呻吟……

忽然,妹妹一把拉着我的手,把我拖得远远的,再咬耳朵对我说:“我看见篾竹阿四咬大囡的嘴巴,这个篾竹阿四真坏!”

“你不懂,他们不是吵架,是要好!”

“那么咬了这么久,大囡怎么不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