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鲁迅

序 言

鲁迅作故的时候,我正飘流在福建。那一天晚上,刚在南台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同席的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一见面就问我,鲁迅逝世的电报,接到了没有?我听了,虽则大吃了一惊,但总以为是同盟社造的谣。因为不久之前,我曾在上海会过他,我们还约好于秋天同去日本看红叶的。后来虽也听到他的病,但平时晓得他老有因为落夜而致伤风的习惯,所以,总觉得这消息是不可靠的误传。因为得了这一个消息之故,那一天晚上,不待终席,我就走了。同时,在那一夜里,福建报上,有一篇演讲稿子,也有改正的必要,所以从南台走回城里的时候,我就直上了报馆。

晚上十点以后,正是报馆里最忙的时候,我一到报馆,与一位负责的编辑,只讲了几句话,就有位专编国内时事的记者,拿了中央社的电稿,来给我看了;电文却与那一位日本记者所说的一样,说是“著作家鲁迅,于昨晚在沪病故”了。

我于惊愕之余,就在那一张破稿纸上,写了几句电文:“上海申报转许景宋女士:骤闻鲁迅噩耗,未敢置信,万请节哀,余事面谈”。第二天的早晨,我就踏上了三北公司的靖安轮船,奔回到了上海。

鲁迅的葬事,实在是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的一座纪念碑,他的葬仪,也可以说是民众对日人的一种示威运动。工人,学生,妇女团体,以前鲁迅生前的知友亲戚,和读他的著作,受他的感化的不相识的男男女女,参加行列的,总有一万人以上。

当时,中国各地的民众正在热叫着对日开战,上海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孙夫人蔡先生等旧日自由大同盟的诸位先进,提倡得更加激烈,而鲁迅适当这一个时候去世了,他平时,也是主张对日抗战的,所以民众对于鲁迅的死,就拿来当作了一个非抗战不可的象征;换句话说,就是在把鲁迅的死,看作了日本侵略中国的具体事件之一。在这个时候,在这一种情绪下的全国民众,对鲁迅的哀悼之情,自然可以不言而喻了;所以当时全国所出的刊物,无论哪一种定期或不定期的印刷品上,都充满了哀吊鲁迅的文字。

但我却偏有一种爱冷不感热的特别脾气,以为鲁迅的崇拜者,友人,同事,既有了这许多追悼他的文字与著作,那我这一个渺乎其小的同时代者,正可以不必马上就去铺张些我与鲁迅的关系。在这一个热闹关头,我就是写十万百万字的哀悼鲁迅的文章,于鲁迅之大,原是不能再加上以毫末,而于我自己之小,反更足以多一个证明。因此,我只在《文学》月刊上,写了几句哀悼的话,此外就一字也不提,一直沉默到了现在。

现在哩!鲁迅的全集,已经出版了;而全国民众,正在一个绝大的危难底下抖擞。在这伟大的民族受难期间,大家似乎对鲁迅个人的伤悼情绪,减少了些了,我却想来利用余闲,写一点关于鲁迅的回忆。若有人因看了这回忆之故,而去多读一次鲁迅的集子,那就是我对于故人的报答,也就是我所以要写这些断片的本望。

廿七年八月十四日在汉寿

和鲁迅第一次的相见,不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我对于时日地点,以及人的姓名之类的记忆力,异常的薄弱,人非要遇见至五六次以上,才能将一个人的名氏和一个人的面貌连合起来,记在心里——但地方却记得是在北平西城的砖塔儿胡同一间坐南朝北的小四合房子里。因为记得那一天天气很阴沉,所以一定是在我去北平,入北京大学教书的那一年冬天,时间仿佛是在下午的三四点钟。若说起那一年的大事情来,却又有史可稽了,就是曹锟贿选成功,做大总统的那一个冬天。

去看鲁迅,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他住的那一间房子,我却记得很清楚,是在那两座砖塔的东北面,正当胡同正中的地方,一个三四丈宽的小院子,院子里长着三四株枣树。大门朝北,而住屋——三间上房——却朝正南,是杭州人所说的倒骑龙式的房子。

那时候,鲁迅还在教育部里当佥事,同时也在北京大学里教小说史略。我们谈的话,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只记得谈了些北大的教员中间的闲话,和学生的习气之类。

他的脸色很青,胡子是那时候已经有了;衣服穿得很单薄,而身材又矮小,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称的样子。

他的绍兴口音,比一般绍兴人所发的来得柔和,笑声非常之清脆,而笑时眼角上的几条小皱纹,却很是可爱。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得很;散置在桌上,书橱上的书籍,也并不多,但却十分的整洁。桌上没有洋墨水和钢笔,只有一方砚瓦,上面盖着一个红木的盖子。笔筒是没有的,水池却像一个小古董,大约是从头发胡同的小市上买来的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