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人的悲哀(第4/6页)
KY!你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在万牲园的那个池子旁边钓鱼,买了一块肉,那时你曾对我说:“亚侠,做人也和做鱼一样,人对付人,也和对付鱼一样!我们要钓鱼,拿它甘心,我们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诱它,它要想吃肉,就不免要为我们所甘心了!”这话我现在想起来,实在佩服你的见识,我现在是被钓的鱼,他们是要抢着钓我的渔夫,KY,人与人交际不过如此呵!
心印昨天有信来,说她现在十分苦闷,智与情常常起剧烈的战争!智战胜了,便要沉于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难回!情战胜了,便要沉沦于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现在大有自杀的倾向。她这封信,使我感触很深!KY,我们四个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气奋斗外,心印你我三个人,困顿得真苦呵!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写出来给你看,好像二十年来,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给你的信里寻出来。
KY,奇怪得很!我自从六月间病后,我便觉得我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说,希望你,把我从病时,给你的信,要特别留意保存起来。……但是死不死,现在我自己还不知道,随意说说,你不要因此悲伤吧!有工夫多来信,再谈。祝你快乐!
亚侠 十一月三日
KY:
读你昨天的来信,实在叫我不忍!你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伤了几天!KY,我实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开了!这世界不过是个寄旅,不只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无论谁,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呵!我现在若果死了,不过太早一点。所以你对于我的话,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现在是已经百岁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数的,那也就没什么可伤心了!
这地方实在不能久住了!这里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们站在桥那边,我站在桥这边,要想握手是很难的。我现在决定回国了!
昨天医生来说:我的病很危险!若果不能摒除思虑,恐怕没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归计了!我的姑妈,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疗治我的沉疴,我们见面,大约又要迟些日子了。
昨夜我因不能睡,医生不许我看书,我更加思前想后地睡不着,后来我把我的日记本,拿来偷读,当时我的感触和回忆的热度,都非常厉害,我顾不得我的病了!我起来把笔作书,但是写来写去,都写不上三四个字,便写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笔,把日记本打开细读,读到三月十日我给心印的信上面,有几首诗说:
我在世界上,
不过是浮在太空的行云!
一阵风便把我吹散了,
还用得着思前想后吗?
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顾我,
苦闷的眼泪
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呵!
这一首诗可以为我矛盾的心理写照:我一方说不想什么,一方却不能不想什么,我的眼泪便从此流不尽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厉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病得厉害的时候,我又惧怕死神,果真来临!KY呵,死活的谜,我始终猜不透!只有凭造物主的支配罢了!
我的行期,大约是三天以内,我在路上,或者还有信给你。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长途跋涉,诚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里的秘密,谁能知道呢?我当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寻光明的花园,结果只多看了些人类偏狭心理的怪现状!他们每逢谈到东亚和平的话,他们便要眉飞色舞地说: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权利!欧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们不用镜子,照他们魑魅的怪状,但我不幸都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我怎能不思虑?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么过呢?
况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无把握!我固然是厌恶人间,但是我活了二十余年,我究竟是个人,不能没有人类的感情,我还有母亲,我还有兄嫂,他们和我相处很久;我要走了,也应该和他们辞别,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赶回来了!
我到杭州住一个礼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时病好了,当到北京和你们一会。
我从五点钟给你写信,现在天已大亮了!医生要来,我怕他责备我,就此搁笔吧!
亚侠 十二月五日
亲爱的KY:
我离东京的时候,接到你的一封信,当时忙于整理行装,没有复你,现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妈的屋子,正在湖边,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楼;推开楼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脑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丽的沐浴,觉得振刷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