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则 赵州至道无难(第2/4页)

历史上的大事,也每是英雄豪杰到了危难的绝地,哪里还有拣择,连什么都没有得可以想了,此时惟有听天,而忽然开出了新运,所以多是叫一声惭愧,余悸犹在,已喜在心头。英雄豪杰对天是小孩。

我今作客的这家人家的主妇郭太太,听说明天是奈奈子小姐的生日,即刻高兴得托仙枝回学校带信请老师来,要给她做生日。奈奈子小姐是日本人,一句话出口,待要写日文请柬去时她可急了。郭太太会日文,但不晓得要怎样用敬语。她先生看她委屈得快要哭了,勉励她道:“你写了日文,我来抄好了。”她读高中的次女进来拿本子,也安慰说:你只写“欢迎”两个字得了。她到底写了交与仙枝,写得像小孩的口气。仙枝看她脸上知道缘故,却问是天热之故么?她道:是我哭了。我送仙枝到巴士站,路上仙枝赞叹说:真是可爱!这样写得一手好文章,也出席国际文化活动的,年轻的人妻,也是人母,这样热闹高兴,烧饭炒菜也唱歌的,却比她女儿还小,还是女儿是大人,安慰她不要哭。还有她的先生也真是好!

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做天下国家的大事,事到其间不容他拣择做或不做,也是像这位夫人写日文请柬的不知有多难,满是委屈:但是随即又听见她在喂猫狗、饲火鸡,后山与院子里都是初夏的阳光,都是这家人家的笑语声。

第五种因为谦虚,不作拣择的例:我堂妹来与我商量,她不想在大学读下去了。堂妹是像张爱玲的天才者,也像张爱玲的可以不靠文凭,现在的学校教育法可真是教人受不了。但是我想了想,还是劝她读下去。我说你若脱离了,将会孤单。堂妹说我只是放弃了学校的作业,但是仍住在学校里,过的与同学们一道的生活。我说你不能这样选择。

我说如今有个朱天心写的《方舟上的日子》与《浪淘沙》能写得这样好,是多靠她自己也是高中学生,不然是写不出来的。还有陈若曦写得出《尹县长》,是她在大陆的七、八年并没有虚度。是怎样浪费与折磨的处境,你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这明知故犯是谦卑,亦是豁达。人生在天地间本来可选择的原不多,譬如春夏秋冬就不由你嫌寒憎暑,只要春天或秋天。但是你可使四季都成为好。人的出身就是不由你选择的。我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你要与大家共死同生。所以我以为你是大学读下去的好,你可不必要做个优等生。

堂妹倒是听信。她辞去后我自己回味明知故犯这句话,不觉泪落,因为想起古来许多英雄。日本明治维新第一功臣西乡隆盛,因为征韩论与朝议不合,退隐故乡鹿儿岛。当时维新初定局面,日本在新世界的地位尚未开启,而朝廷新贵已志满意惰,营私宴安,流于不诚意,于是四方青年志士皆往投西乡,西乡为创立私学校于鹿儿岛。西乡是当时日本尚只有他一个大将。私学校的学生要兵谏朝廷,西乡不能竟阻止,因为举国的青年志士有这样的纯洁纯忠,已在事理的是非与历史的成败功罪之上。如此,私学校的学生遂举兵了,这即是明治十年的西南战争。结果是早知道的,西乡是没有拣择,这桩事错误了他亦与学生在一道。果然兵败,他与私学校的学生皆死,还受了贼名。西乡号南洲,胜海舟吊之曰:

亡友南洲子,风云定大是。拂衣故山去,胸襟淡如水。

悠然事躬耕,呜呼一高士。只道自居正,焉知紊国纪。

不图遭世变,甘受贼名訿。笑掷此头颅,以附数弟子。

毁誉皆皮相,孰能察微旨?惟有精灵在,千载存知己。

西乡的这就是明知故犯。听表哥讲此诗,一句一句都使我跟仙枝听了感叹,生起志气。西乡对当时的朝士不肯随和,他于理不妥协,而于最高的情则不作拣择。读到“以附数弟子”,那最高的情也就是最大的理了。诗中又用一个“岂意”、一个“不图”,有天意在内的事情,皆是变化不可预知,又谁能先来拣择呢?

以上是三祖说了一句“惟嫌拣择”,便引起了一大篇道理与事例,可是谁知他的儿孙赵州从谂和尚却又出来一翻呢?他道:“才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又说:“老僧不在明白里。”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譬如写文章。好文章不是写出作者所已知的东西,而是写作者他自己到此刻所尚未知的东西,这应当说是先没有要这样写或那样写的念头的了。因为是生出来的。然而也不是没有该这样该那样的拣择的念头。不同只在于,凡人是拣择定了文章的内容与体裁来写,而圣人是随写随明白起来,随着写去而自然生出秩序,它只是这样的,而意念则是随着这一节一节生出来的秩序的自觉。但这创造中的秩序的自觉是拣择的念头不是呢?赵州是问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