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与珍珠
琦君
我读高一时的英文课本,是奥尔珂德的《小妇人》,读到其中马区夫人对女儿们说的两句话:“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全班同学都读了又读,感到有无限启示。其实,我们那时的少女情怀,并未能体会什么忧患,只是喜爱文学句子本身的美。
又有一次,读谢冰心的散文,非常欣赏“雨后的青山,好像泪洗过的良心”。觉得她的比喻实在清新鲜活。记得国文老师还特别加以解说:“雨后的青山是有颜色的、有形象的,而良心是摸不着、看不见的。聪明的作者,却拿抽象的良心,来比拟具象的青山,真是妙极了。”经老师一点醒,我们就尽量在诗词中找具象与抽象对比的例子,觉得非常有趣,也觉得在作文的描写方面,多了一层领悟。
不知愁的少女,总是写泪与愁的诗。看到白居易新乐府中的诗句:“莫染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大家都喜欢得颠来倒去地背。老师说:“白居易固然比喻得巧妙,却不及杜甫的四句诗,既写实,却更深刻沉痛,境界尤高,那就是,‘莫自使泪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总无情。’”
他又问我们:“眼泪是滚滚而下的,怎么会横流呢?”我抢先地回答:“因为老人的脸上布满皱纹,所以泪水就沿着皱纹横流起来……”大家听了都笑,老师也颔首微笑说:“你懂得就好。但多少人能体会老泪横流的悲伤呢?”
人生必于忧患备尝之余,才能体会杜老“眼枯见骨”的哀痛。如今海峡两岸政策开放,在返乡探亲热潮中,能得骨肉团聚,相拥而哭,任老泪横流,一抒数十年阔别的郁结,已算万幸。恐怕更伤心的是家园荒芜,庐墓难寻,乡邻们一个个尘满面,鬓如霜。那才要叹“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也就是探亲文学中,为何有那么多眼泪吧!
说起“眼枯”,一半也是老年人的生理现象,一向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外公,现在也得向眼科医生那儿借助“人造泪”以滋润干燥的眼球。欲思老泪横流而不可得,真是可悲。
记得儿子幼年时,我常常要为他的冥顽不灵气得掉眼泪,儿子还奇怪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呀?”他爸爸说:“妈妈不是哭,是一粒沙子掉进她眼睛里,一定要用泪水把沙子冲出来。”孩子傻愣愣地摸摸我满是泪痕的脸,他哪里知道,他就是那一粒沙子呢?
想想自己幼年时的淘气捣蛋,又何尝不是母亲眼中催泪的沙子呢?
沙子进入眼睛,非要泪水才能把它冲洗出来,难怪奥尔珂德说,“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了。
记得有两句诗说:“玫瑰花瓣上颤抖的露珠,是天使的眼泪吗?”想象得真美。然而我还是最爱阿拉伯诗人所编的故事:“天使的眼泪,落入正在张壳赏月的牡蛎体内,变成一粒珍珠。”其实是牡蛎为了努力排除体内的沙子,分泌液体,将沙子包围起来,反而形成一粒圆润的珍珠。可见生命在奋斗过程中,是多么艰苦!这一粒珍珠,又未始不是牡蛎的泪珠呢!
最近听一位画家介绍岭南画派的一张名画,是一尊流泪的观音,坐在深山岩石上。他解说因慈悲的观音,愿为世人负担所有的痛苦与罪孽,所以她一直流着眼泪。
眼泪不为一己的悲痛而为芸芸众生而流,佛的慈悲真不能不令人流下感激的泪。
基督徒在虔诚祈祷时,想到耶稣为背负人间罪恶,钉在十字架上滴血而死的情景,信徒们常常感激得涕泪交流。那时,他们满怀感恩的心,是最最纯洁真挚的。这也是奥尔珂德说的“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的境界吧!
琦君(1918—2006),原名潘希真。浙江永嘉人,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师从词学家夏承焘。1949年赴台湾,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定居美国。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琦君寄小读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伤》以及《琦君自选集》等30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