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苦难(第2/3页)

而这种痛苦无疑地充实了每个肯于思想、富于感情的人生。这或许也算一种生活于世的动力。这或许正是对于苦难所具特殊魅力的注解。

在这一九八六年四月末的一天,在唐古拉山的千里雪风中,我感悟了藏北草原之于我的意义,理解了长久以来使我魂牵梦绕的、使我灵魂不得安宁的那种极端的心境和情绪的主旋律就是——渴望苦难。

渴望苦难,就是渴望暴风来得更猛烈一些,渴望风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渴望历史磨难的天涯孤旋,渴望艰苦卓绝的爱情经历,饥寒交迫,生离死别……渴望在贫寒的荒野挥汗如雨,以期收获五彩斑斓的精神之果,不然就一败涂地,一落千丈,被误解,被冷落,被中伤。最后,是渴望轰轰烈烈或是默默无闻的献身。

我在这一天想到这些,而这一天正是我的日子:在今天我满三十三周岁。

这个年龄,早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了。我的笔下,也早就拒绝了“哀伤”、“痛苦”之类的字眼。我们倾心注目于人类的大苦难。我们有了使命感。幸福未曾使我心醉神迷过,苦难却常使我警醒。要是有一百次机会让我选择,我必将第一百零一次地选择苦难。

刚从家乡度假归来不久,假期中曾有那么一段是在异乎寻常的安逸中度过的。这一段是精神与时间的空白,差点把我窒息。从此我永不向往安逸。见识过无数普通人的生活,劳碌而平静的生活,感同身受,认为那样怎能宣泄时常不召自来的激昂跌宕的情感!不想重复别人的生活,渴望天马行空式的与众不同,在常人轨道之外另辟蹊径。

在陕南农村,一位已届老年的农家妇,拉着我的手哭诉说:我想飞,早想飞,想飞呵,可是一辈子也没飞出这个家院……新春佳节,老人借酒浇愁,未饮先醉。

望着那张皱纹密布的脸,思考着作为女人的苦难。又庆幸自己飞得很远,总算远走高飞。高原十载,每年属于我们的这一天的所有经历我都记得:那一年乘一台货车从川藏公路进藏,到第七天从藏东一鼓作气赶到拉萨,赶上吃那顿“长寿面”;又一年是在藏南,自中印边境骑马翻过雪山,再赶回泽当镇的。今年则是在藏北,唐古拉风雪羁旅。

一位学者曾断言,安宁与自由,谁也无力兼获二者。我和友人们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后者宁肯受苦受难。我的友人,与我一起翻越唐古拉的这位同伴,从他那里我得知苦难不独为女人所有。他曾经不信服命运,结果他却非常幸运。只不过他对个人苦难缄默不语,不去喋喋不休地倾诉像女人如我者罢了。我们超乎常人地渴望和追求自由,幻想扶摇长空来一番“逍遥游”,以展示垂天之翼,不幸又太清醒地意识到毕竟还需栖落于大地,并明确知道对于人类苦难仅有伤感情调很不够,仅有伤感情调远不能认识和理解我们的西藏。于是,作为社会人我们只好力所能及地尽着自己那份义务和责任,只在精神世界里,惠存作为自然人们的飞翔之梦。

然而我的伤感情调够多的。我明白时至今日,自己的人格尚未真正完善,因为少年和青年时代在某个既定模式中困窘太久,对于人生的自我意识发蒙甚晚。以至于时至中年的今日,我的人格尚未完善到有信心驾驭自己的命运,对待一切变故也不能坚定不移。对于苦难,我也没能准确把握它的实质,也许竟至于未能认定何为真正的苦难。就如雪灾,我感受到了那种悲凄,盛赞了抗灾斗争的悲壮,我却不能深入这一切的内部。倒不如前不久见到的一位藏族青年人(他一定是牧人之子!)所写的一首有关雪灾的诗。他写的是“洼地的雪可以淹没一匹马”的大雪天,“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大雪那件死神的白披风里,牧人总是鸟一样地飞出。并且总唱着自信的歌。”这样乐观轻松地写雪灾,我写不来。我也写不出那样的诗句:“(牧人)发亮的眼睛是生命之井,永远不会被坚冰封冻。”此刻,寒气逼人的唐古拉山顶,火红的橘黄的深蓝的经幡们在玛尼堆上招摇。这是环境世界的超人力量和神秘的原始宗教遗风的结合,可以理解为高寒地带人们顽强生存的命运之群舞,实与日月光同存于世的一种生命意兴,具有相当的美学魅力。不是亲眼所见,这情景我永远构思不出。我甚至不如这位同伴。他曾说过寂寞是美,孤独是美,悲怆是美——由于这句话,我说他是草原哲人——时至今日我终究也未寻求到属于自己的精神美学。

缺乏苦难,人生将剥落全部光彩,幸福更无从谈起。

我们的丰田终于没能到达山那边,我在这冰天雪地里的感悟,却使灵魂逾越了更为高峻的峰岭,去俯瞰更为广阔的非环境世界。心灵在渴望和呼唤苦难,我将有迎接和承受一切的思想准备。而当寻求到了苦难的真实内涵,寻求到了非我莫属的精神美学,将会怎样呢?也许终于能够高踞于人类的全部苦难之上,去真正领受高原的慷慨馈赠,真正享有朗月繁星的高华,杲杲朝日的丰神,山川草野的壮丽。到那时,帐篷也似皇宫,那领受者将如千年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