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绞刑架

陈丹燕

“你是说要去普劳森湖监狱?”我的德国老友翻起她灰色的眼睛向我确认,见我点头,她说,“那好,我们去。”

从十字军山出发,经过梯尔园,看到一家一户的土耳其人纷纷在草地和湖边野餐,依稀传来的,是他们家乡那种缠绵的音乐。经过被烧过的国会大厦,看到外地来的,外国来的旅游者排着长龙,等待上国会大厦的玻璃圆顶去看柏林市容。经过六月阳光下的静静的住宅,小花园,星期天关门歇业的商店,星期天柏林真正住人的地方,通常都静得像没有一个人一样,停在街边的汽车上落了干树叶,看上去是星期六落下来的了。这是一个普通的宁静的周末,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柏林六月下午,一些街区在这个周末封了路,有的是为国际音乐节,有的是为同性恋嘉年华,还有的是为少年无动力车设计比赛。我们白色的老捷达车在阳光下的大街上开着,远远的,还在一座桥上,就见到绿树下面红砖的大房子,是十九世纪中叶柏林流行的那种样子,红砖头砌的,听说是为了好看又省钱。那就是在柏林有名的普劳森湖监狱了,在十九世纪的时候它就是监狱,现在它还是监狱。而在希特勒的纳粹德国时代,这里关押反对希特勒的德国人和欧洲人,这里的监狱行刑室处死了二千五百个犯人,用绞架和断头台。当时在行刑室工作的职业刽子手是个壮汉,听说他总在嘴上叼着香烟,他处死一个犯人,可以拿到六十马克的津贴。在一九四四年九月普劳森湖监狱的“血腥之夜”,他靠津贴就可以发财,那一夜他参加处死了一百八十六个普劳森湖犯人,八个犯人一队,上绞刑架。如今我们要去的,是在原来的行刑室里建立的纪念地。

那是间红砖的平房,因为年代久了,墙上的红砖已经有点发黑。不像德国别处的老砖房,墙上常常爬满了常春藤,这房子四周什么也不长。院子里倒是长着高高的树和草,难得的,在六月的院落里没有看到玫瑰花树。但是看到了一个石头做的骨灰罐,里面装着一九四五年苏联军队到柏林时,从德国各地的监狱里清理出来的犯人骨灰。但我想,那石头罐子里面肯定不会有普劳森湖监狱的犯人的骨殖,因为他们被处死后,尸体都被马上送到医学院去,当了那里的教具。他们大概不会有骨灰留下来的。因为在波兰的奥斯维辛死亡营我已经见到过用骨灰粉做的沙漏,所以经过石头骨灰罐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很大的震动。但是也想,犹太人死亡营里有自己的骨灰,德国的监狱里也有同样的东西啊。

一条平常的小路绕着房子,我们向小路导引的地方走去。这房子看上去更像一间锅炉房,或者放园艺工具的院子里的工具间,或者小仓库。我们能听到自己的鞋底擦着平地的声音,还有外面远远的大街上,车轮经过的沙沙声。四周就像柏林的礼拜天那么静。

我看到了高墙对面的楼房,一时不能确定那栋房子是否就是从前的死亡屋,在英国飞机轰炸柏林以前,那栋靠行刑室最近的牢房里,关着的是第二天清晨要被处决的犯人,他们在那里的小牢房里度过自己的最后一夜,整夜,他们都被绑着双手。监狱里的人,把那栋房子叫作死亡屋。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这房子被晚上的空袭炸毁,当时,里面有三百个人正在小牢房里等待他们的绞刑。在空袭的夜里,也是普劳森湖监狱加快处决犯人的夜里,犯人们在死亡屋和行刑室中间的空地上等着,有一次飞机就在附近投炸弹,刽子手暂停了绞刑,把等待在外面的犯人都送回到死亡屋里去,等待空袭警报解除以后,重新开始。那天工作得晚了,他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结束自己的工作。

我看到了一扇打开的木头门,于是我们走过去。突然就到了行刑室内。室内很昏暗,而且冷。劈面看到的,就是一条结实的钢梁,上面吊着六个粗大的铁环,然后我意识到,那大概就是绞刑架上的钩子,用来拴绞索的。它们后面有两扇圆圆的长窗,窗外的阳光像刀片一样明晃晃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树叶也像刀片一样明晃晃的。那树十分高大,该在这里长了几十年了,当它还是棵细细的小树时,它大概就从窗外见识过行刑室里的情形吧。它在窗外的风里轻轻摇动,但是奇怪,站在室内,听不到一点树叶的声音。寂静像一只有力的大手那样紧紧将人按住了。好像能听到一个带着柏林口音的阴沉的、一丝不苟的声音,在宣读人民法庭的死亡判决书。对反对希特勒的人,无论用任何形式,社会民主党的党员,共产党员,在火车上对人说希特勒是蠢猪的毛头小伙子,帮助青年逃避当兵的修女,因为太饿而偷了商店东西的法国少年,想要谋杀希特勒以结束战争的贵族军官们,统统由柏林的人民法庭经过三个法官的审理,签发了死刑判决书,由行刑室的职业刽子手执行死刑,然后将死刑的过程写成文件,上报给人民法庭备案。通常他们是被绞死的,也有的人上了断头台。在房间中间的水泥地上,我看见一个大大的下水口,用结实的铁网罩着的,要是用断头台杀人的话,那些喷薄而出的鲜血大概要顺着这个下水道流下去吧。那个柏林的修女艾米·菜登,帮助青年逃避当兵,然后被发现了,被送到这里,在监狱的劳动营里工作了几年以后,等来了人民法庭对她的死刑判决。六月九日,柏林春天中的一天,她死在行刑室的断头台上。我在墙上的陈列物里见到了她的行刑报告,她很安静,刽子手只用了几分钟就完成了。她的尸体也被送到柏林的医学院去当实验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