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第3/4页)
诱人而稀有的粉颜色,微微向上的弧度——隔着栅栏,我伸长胳膊去够这片鹳鸟掉落的羽毛。它的重量与梦相等,温度和春天一致,我用力吹一口气,它就在气流中旋舞,又轻软地降落在我的掌心。同桌鲍小狄的爸爸是画画的,她们家有几根孔雀羽毛,奢侈地插在一个大花瓶里。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感受那种华美,羽尖上蓝色和铜色交相辉映的神秘眼圈仿佛具备巫术的召唤力量,它们凝视着我……让我一片恍惚。脱离了生命的器官会迅速变得腐烂,但是羽毛不会。鹅毛笔,毽子上的闪着金属荧光的鸡毛,帽子上的别致装饰,填充在被褥的羽绒……即使每天接触的是墨迹、尘土、鞋子、黑暗中的体液,它们依然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清洁。一个复仇的女孩面对背叛的新郎,用锋利的刀片划开绣着双喜字的枕头,里面的羽毛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他们怒放的蜜月爱情很快面临冬天。作为一个目睹争执的孩子,我完全体会不到其中的悲怆,只是惊讶枕头里的羽毛会这么多,这么轻,这么干净。倚靠在羽毛枕上睡觉的人就像靠在一只大鹅身上吧,该有多么舒适,从此我向往一只由羽毛填充的松软的枕头。羽毛永远美丽,与附着它的血肉无关——鸟的标本与其说展览的是鸟的形态,莫若说是羽毛,因为它的胸腹空空荡荡,这只死去还像活着的鸟早就失去除羽毛之外的一切。经久不息的美使我们怀疑鸟羽被来自天堂的手所赋予——羽毛是神培植的花,而鸟,是神的花插作品。
水底有多少大鱼缓慢游动,天上多少小鸟飞快掠过?鸟和鱼迥异,它们天生走着相反的道路。鱼是哑巴,鸟是歌唱家。鱼薄软的嘴唇,鸟坚硬的角质喙。鱼的鳞片好像束缚的紧身衣,膨松的羽毛使鸟呈现夸张的体积。可以在水中安眠,鱼有随意放置的床;鸟却不能睡在云里——并且,鱼睡觉时依然睁着眼睛,鸟除了关闭眼睑,还习惯把头别在翅膀底下,为什么就像盲人需要墨镜一样它需要双重的黑暗?把鱼举在空中绝非善举——鸟和鱼之间,过着彼此互为灾难的生活。
红狐狸、金翅雀、波浪之下透明的鱼……动物出现在优美而古老的传说、民谣和诗歌里。我的阅读从童话开始,情感启蒙和道德发育也与寓言微妙相关。我私下相信存在说话的动物,它们有意闭口不言,因为身上赋有某种特别的身份或使命。星期天,坐在布满冰花的玻璃窗前,手在暖气上烘烤——我获得的不过是短暂的温暖,书上快要冻僵的动物却逼真地比拟出我们一生的风寒。同样热爱童话的孩子,未来的选择未必一致:他们有的要当羊,有的,做狼。
童年的许多美好记忆都在动物园里发生:每天下午三点的海豹顶球表演;袋鼠妈妈和它藏匿中的胆小的孩子;独角犀粗硬的表皮就像很大一块正在氧化的铁板;大象灵活的鼻子卷起青草——人类发明的塑料软管正是模仿了那上面的褶皱才弯曲自如;鹿和羊温情脉脉的湿润眼睛好像含着隐隐泪光,对它们设身处地的同情使我保持善良。动物园里也有平静中的残酷内容,用以体现冰冷的法则。那天,饲养员把一只活鸡扔进狐狸的笼中。两只狐狸偎在一边睡觉,而一只体形更小一些的狐狸沿着铁丝网轻快地跑动——这只鸡是瓮中之鳖,所以它们并不急于享用。每当小狐狸跑动的路线经过母鸡身旁,母鸡都紧张地咕咕叫几声,神经质地错动两只纤瘦的脚爪。狐狸低斜着眼睛,在游戏的微笑中露出磨砺中的尖牙,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跑动。这只鸡无处躲藏,只好待在原地等待敌人的下一次微笑。弱者希望天地广大,不过借以获得逃跑的自由;而食肉者自信,只消打个呵欠,再合拢嘴巴,它锋利的牙齿铡刀下自有斩获。
猴山总是最吸引孩子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猴子有的捡食着游人投喂的面包、水果,它们灵巧的手可以轻易剥开糖纸;有的在链索上悠来荡去,追逐,呲牙咧嘴地尖叫。还有一只放松地躺下,让另一只猴子挑拣皮毛里的虱子,听任对方表现谄媚式的友谊。长大以后我从科普书上得知,一群猴子中所有母猴只能和猴王交配,其他公猴如若偶尔得到偷情的机会是要冒生命危险的。领地狭小,但每年猴群都要添丁,寂寞中的肉体享乐留下了成果——酷似得几近孪生的小猴们是否都属猴王的亲子?我看到它们用细得让人提心吊胆的胳膊抓住母亲肢体的一部分,跟随母亲在参差嶙峋的怪石间跳跃。灵长类动物的可爱与可憎其实都来自与人类的相像,它们的身体构造、动作表情、血液成份等种种数据,都使人类仿佛照见了哈哈镜中的自己。然而,猴子的戏拟亵渎了人类尊严,使共同具备的弱点以如此鲜明直接的方式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些本来可以由人类单方面安全地遮掩起来。比如背叛。一只挑战的猴子与老猴王争夺王位,一旦决出输赢,本来袖手旁观的众猴会一拥而上,争相嘶咬失败者,驱除它远离猴群——即使它几分钟之前还是众望所归的领袖;如果猴王没有及时出逃,它会鲜血淋漓地落满它曾经的子民的齿印,最后孤独地毙命。这些乌合之众的猴子之所以恐为人后地下此毒手,并非出于对老猴王统冶的积怨,而是要极力表白对新主的效忠。还有一个古代寓言说,吴王命人向丛林中射箭,其他猴子四散而逃,只有一只不慌不忙,用手接住空中的飞箭——它因而得意洋洋。于是吴王命令士兵乱箭齐发,猴子终于死于不合时宜的过于声张的炫技。事实上,人类普遍的炫耀通病经常会以自豪之名弥散开来,即使他引以自得的不过是引人发笑的小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