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战争与和平》,兼谈托尔斯泰的为人与信仰

在我心中,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是巴尔扎克,但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这本小说描写的场面如此恢宏,描述的历史时期如此重要,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又如此众多,简直前无古人,我想,大概也后无来者。这本小说被称为史诗显得理所当然,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哪部小说更配得上这个称谓。托尔斯泰有位才华出众的批评家朋友——斯特拉霍夫,曾用这样有力的语言评价过《战争与和平》:“一幅人类生活的完美图画,一幅该时代俄罗斯的完美图画,一幅供所有人感悟的有关欢乐与悲哀、伟大与耻辱的完美图画,这就是《战争与和平》。”

托尔斯泰在36岁那年开始创作《战争与和平》,一般情况,这个年龄的作家正处于创作鼎盛时期,可他仍旧花了六年之久来完成这部小说。小说以拿破仑战争时期为时代背景,以拿破仑入侵俄国、莫斯科大火和法军的溃败与撤退作为高潮。最初,托尔斯泰只是想讲述一个以历史事件作为背景的贵族家庭的故事,按刚开始的这种设想,男女主人公将历经各种变故与不幸,饱受精神上的影响,最后得到灵魂净化,过上宁静的生活。然而,写到后来,托尔斯泰逐渐将小说叙事的重点转移到两个大国间的军事冲突上,并依托自己广泛涉猎的资料从而构想出一种历史哲学,关于这一点我将在后面简单讲述。

据说,整部小说中大约有五百个人物。每个人物都被作者赋予鲜明的个性,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与阅读其他小说不同,读者在阅读这本小说时不能仅仅注意两三个主要人物,而要把注意力分给四个贵族家庭,即:罗斯托夫家族、保尔康斯基家族、库拉金家族和别素号夫家族。由于小说主题上的要求,作者需要描写的就不止一组人物了,如何使一组人物到另一组人物的过渡描写显得自然,以便顺利地引导读者跟随他的叙述,便是他必须克服的一大困难。此外,作者在向人们介绍某组人物的同时,还得提前使他们做好准备,以便接受另一组人物的信息。托尔斯泰在这些方面有着十分巧妙的安排,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几乎察觉不到过渡,始终感觉在一条故事线索上。

和大多数小说家一样,托尔斯泰在塑造人物的时候也是以自己认识或熟悉的人为原型。当然,这些生活中的人只是他塑造人物的模特儿,在他丰富想象力的作用下,他们一个个成为他独创的艺术形象。据说,小说中挥霍铺张的老罗斯托夫伯爵便是托尔斯泰以自己的祖父为原型塑造的,尼古拉·罗斯托夫的原型是他的父亲,而他的母亲到了小说中便化身为那位哀婉动人的玛丽公爵小姐。人们通常认为,《战争与和平》中的两个男主人公(彼埃尔·别素号夫和安德烈公爵)身上同时有着托尔斯泰本人的影子。这种猜测并不离奇,我想可能是托尔斯泰有意识地塑造出相互对照的两个人物,表现自己性格中矛盾的两面,以此来呈现和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两个主人公有一个相同之处,他们都像托尔斯泰一样,想追求精神上的平静,找寻生死之谜的答案;也像托尔斯泰一样,他们最终都没有找到答案。除这点外,他们之间就大相径庭了。安德烈公爵是一个颇有骑士风度和浪漫色彩的形象,以自身的血统和门第为荣,气质高贵,但难免有些骄纵傲慢,甚至有一点狭隘和不近人情。然而,这些缺陷也正好构成他吸引读者的魅力。彼埃尔不像他,他善良,温和,宽宏,谦虚,文雅,且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但他有着优柔软弱的性格缺陷,易轻信别人且易受欺骗,简直令人难以接受。彼埃尔一心向善,这固然令人感动,然而有必要为此把他写成一个傻瓜吗?他一直深陷谜一样的疑团中,为找寻答案,他加入了共济会,之后书中光对他在共济会里的所见所闻便着墨了大量篇幅,实在沉闷至极。

两位男主人公共同爱上了罗斯托夫伯爵的小女儿娜塔莎,娜塔莎可以称得上是小说中最可爱的少女形象。要塑造一个迷人而又有趣的少女形象本就不易。许多小说中,作者塑造的少女形象不是太苍白(如《名利场》中的爱米莉),就是太古板(如《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芬妮),不是太伶俐(如《利己主义者》中的康丝坦迪亚·杜兰姆),就是太蠢笨(如《大卫·科波菲尔》中的朵拉),这些少女要么卖弄风情、不知羞耻,要么就天真无知得让人难以置信。少女形象的拿捏是最让小说家头痛的。这不难理解,她们过于年轻幼稚,尚未形成自己的个性。画家可以在画纸上为一个饱经俗世风霜、脸上写满人间世事的人赋予深意,却不能为一名少女画出除一张美丽脸庞和一点青春活力之外的任何东西。然而,托尔斯泰对娜塔莎的塑造却极为自然。她温柔,敏感,富于同情心且满怀希望;她稚气未脱,却已微露出女性的气息;她满怀理想,又性情急躁;她乐于助人,既任性又富有主见,方方面面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托尔斯泰塑造过许多真实、生动的女性形象,但没有谁能比娜塔莎更令人倾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