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一(第2/3页)

不到两个月以前,我的心恢复了彻底的平静。很久以来我就什么也不再害怕了;然而我还存着希望,而这份希望时隐时现,成为一种诱饵,我思虑万千,因为这一希望在不断地激动我的心。一件始料所不及的惨事指本书《漫步之二》中所说的那次事故。在那次事故后,卢梭看到了人们在他身后会怎样对待他。终于抹去了我心头这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使我看到我那今生无法逆转的命运,从而反得以重获安宁。

当我一旦看出这阴谋的全部规模时,我就永远放弃了在我生前重新把公众争取到我这一边来的念头;这种恢复,由于不再可能是有来有往的行动,甚至也不会对我有多大用处。人们即使想回到我身边来也是枉然,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由于他们曾如此鄙视我,所以跟他们的交往也会是索然乏味,甚至成为一种负担,而我生活在孤寂之中要比生活在他们之中幸福百倍。他们已把社交生活的乐趣从我心中连根拔除了。在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乐趣再也不可能在我的心中萌发;为时已经太晚了。从此以后,不管他们对我行好还是使坏,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已感到毫无所谓,也不管我的同代人做些什么,他们对我也永远是无足轻重的了。

但我还是寄希望于未来,希望较优秀的一代在更好地考察这一代对我的评断、更好地考察这一代对我的所作所为时,将不难看清我的本来面目。正是这一希望促使我写出了我的《对话录》,启发我作出万千愚蠢的尝试来使这部《对话录》能传诸后世指一七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企图将这部作品的手稿藏进巴黎圣母院的主祭坛中,以及又将此书内容摘要抄写多份,在街上散发。请参看《译者前言》。。这个希望虽然渺茫,却曾使我心潮澎湃,就跟我当年还在当代寻找一颗正直的心的时候那样,而尽管我把我的希望寄托于遥远的将来,它却照样使我成为今天大家取笑的对象。我在《对话录》中说出了我的期待据以建立的基础。我那时错了。我幸而及时感到了这一点,还能在我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得到一个充分安定、绝对宁静的阶段。这一阶段开始于我现在所谈的时期,而我有理由相信,它是不会再中断的了。

我原来指望,迟早总有那么一天,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公众将会回心转意,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想法证实我是错了;因为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公众是接受一些向导的指挥的,而在对我表示强烈反感的团体当中,这些向导在不断更新。个人会死去,这些团体是不会死去的。同样的激烈情绪会在那里长期存在下去,而他们那种既强烈、又跟煽动它的魔鬼同样长生不死的仇恨,总是同样富于生命的活力。当我的那些敌人都死了时,医生和奥拉托利会奥拉托利会是十七世纪初在巴黎成立的天主教修会。会员总还会有活着的;而即使当迫害我的人仅仅只有这两个团体时,我相信他们也不会让我身后的声名无损,就跟他们在我生前不让我个人得到安宁一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确实曾经冒犯过的医生们可能平静下来,而我过去爱过、尊敬过、充分信任过而从未冒犯过的奥拉托利会会员,这些教会人士和半是僧侣的人却始终不会对我留情;我的罪过虽然是他们的不公正造成的,他们却出于自己的面子而绝不会对我宽恕;他们要竭力维持并不断煽动公众对我的敌意,所以公众跟他们一样,也是不会平静下来的。

对我来说,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人们对我已经再也行不了什么好,使不了什么坏了。我在这世上也既无可期待,也无所畏惧。我这个可怜的凡夫俗子命途多舛,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深渊底里。然而我却跟上帝一样泰然自若。

一切身外之物从此就与我毫不相干。在这人间,我也就不复再有邻人、同类和朋友。在这块大地上,我就像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掉下来的一样。我要是在周围碰见什么的话,那无非是些刺痛我心、撕裂我心的东西,而当我环顾四周时,总不免看到一些使我为之震怒的应该予以蔑视的东西,一些叫人心酸的痛苦的事。所有那些我会痛苦地但又徒劳无益地去过问的令人伤心的事,我都要从心底抹去。既然我现在心中只有宽慰、希望和安宁,在有生之年又是孑然一身,我就只应也只愿过问我自己。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我继续进行我过去称之为“忏悔”的严格而坦率的自我审查。我将把我的余生用来研究我自己,预先准备好我不久就将提出的那份汇报。我要投身于和我的心灵亲切交谈这样一桩甜蜜的事里去,因为我的心灵是别人无法夺走的唯一的东西。在通过对我的内心素质进行思考时,如果我能把它理得更有头绪,并能纠正我心里还存留的缺点,那么我的沉思也就不至于完全无用,尽管我在这世上已一无是处,但我的有生之年还不至于完全虚度。我每天在散步时常作一些令人神往的沉思默想,遗憾的是已经不复记忆了。我将把那些还能想得起的笔之于书,今后每次重读还能得到一点新的享受。我要把我的苦难、我的迫害者、我蒙受的耻辱统统忘却,只去想我的心灵理应得到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