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四
在我现在偶尔还读一读的少数书籍中,普鲁塔克的那部作品普鲁塔克,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时期的传记作家,这里指的是他的《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最能吸引我,这是使我得益最大的一部。它是我童年时代最早的一部读物,也将是我老年最后的一部读物:他几乎是我每读必有所得的唯一的一位作家。前天,我在他的伦理著作中读到《怎样从敌人那里学到东西》这篇论文,同一天,在整理作家们赠给我的小册子时,忽然发现罗西埃教士罗西埃(Rosier),法国植物学家,卢梭曾于一七六八年同他一起在里昂采集标本。的一部日记,标题下写有Vitamimpenderevero,RosierVitamimpenderevero(终生献于真理)语出公元一世纪罗马讽刺诗人尤维纳利斯,是卢梭的座右铭。字样。对这些先生在文字上耍花招的惯技我久已领教,绝不至于上当受骗,我明白他貌似有礼,实际却是对我讲了一句反话。然而他说这话究竟有什么根据?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挖苦的话?我究竟给了他什么把柄?为了充分利用普鲁塔克的教导,我决定把第二天的漫步用来就说谎这个问题对自己进行一番考查,结果证实德尔斐阿波罗神殿上“要有自知之明”这句格言,并不像我在《忏悔录》中所想象的那样容易做到。第二天走出家门去实现这个计划,我就开始沉思起来,涌上心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在童年撒的那个恶劣的谎指卢梭十六岁那一年在维尔塞里斯夫人家当仆人时偷了一条丝带却诬陷女仆玛丽永一事,见《忏悔录》第二章。,这一回忆使我终生为之不安,直到晚年还一直使我那早已饱受创痛的心为之凄然。这个谎言本身就是一桩大罪,它究竟产生什么后果,我一直都不知道,但悔恨之情使我把它想象得非常严重,这样罪过也就更大了。然而,如果只考虑我在撒这个谎时的心理状态,那么,它只不过是害羞心理的产物,绝不是存心要损害谎言的受害者。我可以对天发誓,就在这压抑不住的害羞心理迫使我撒谎的一刹那,我也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来独自承受它的后果。这是一种精神错乱,连我自己也解释不了,只能说是在感受的那一刹那,我那天生的腼腆战胜了我内心的一切意愿。
对这不幸事件的回忆以及它留给我的难以平息的悔恨,使我对说谎产生了痛恨,从而今生不再重犯这样的罪。当我选定我的座右铭时,我觉得我的天性是当之无愧的,而当我看到罗西埃教士这行字开始对自己进行更严格的审查时,对自己确是如此这一点也毫不怀疑。
可是当我对自己进行更仔细的解剖时,我吃惊地发现,有许多事是我杜撰出来的,当年却把它说成是真的,而在说的时候还以热爱真理而自豪,以为我正以人间别无先例的公正为真理而牺牲自己的安全、利益和性命呢。
最使我吃惊的是,在回想起这些捏造的事情时,我竟没有丝毫真正的悔恨之心。我这个人是痛恨虚伪的,而这时心中居然毫无反应;当必须用撒谎来免遭酷刑时,我是宁愿迎着酷刑而上的;究竟出自何种古怪的不合逻辑的行为,我竟既无必要、也毫无好处就轻而松之地撒起谎来;仅仅因一个谎言的悔恨之心就使我在五十年间受尽折磨,现在则由于怎样的不可思议的矛盾,竟没有感到任何遗憾之情?我从来没有对我的错误漠然置之,出之本能,一贯由道德指导着我的行为,我的良心一直保持着它最初的正直,再说,即使它为了迁就我的利益而偏离正道,那怎么会在一个人为激情所驱,至少可以以意志薄弱来原谅自己的场合,我的良心尚能保持它的正直,而唯独在毫无理由作恶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就失去了呢?我看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着我在这一点上对自己的评价是否正确。经过一番仔细的审察,我终于作出了如下的解释。
我记得曾在一本哲学著作里读到,说谎就是把应该显示的真相掩盖起来。从这个定义可以推论出,一个人如果没有把他并无义务讲出来的真相讲出来就不是说谎;但是如果一个人在同样的情况下不仅不把真相讲出来,反而讲了它的反面,那么他算是说谎呢还是没说谎?按照那个定义,我们不能说他是说谎。因为如果他给一个人一块赝币,但是他并不欠这个人的账,那么他当然是骗了他,但并没有诈骗他的钱财。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研究,而这两个问题都很重要。第一,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人们应该向别人讲出真相,因为人们并不总是有义务这样做的。第二,是不是有这样的情况,人们可能是骗了别人,然而并无恶意。我知道,这第二个问题是很明确的:书本上给的是否定的回答,写书的人在提倡最严峻的道德时反正无须付出任何代价;而在社会上给的却是肯定的回答,因为在社会上,人们把书本上的伦理道德看成是无法付诸实践的空话。因此我就不去管那些互相矛盾的权威们,而根据我自己的原则来对这两个问题作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