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的泰坦尼克

为琼瑶的小说流泪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我大学的女同学们常常捏着汗湿的手帕,看《失火的天堂》或者《心有千千结》而双目迷离。

作为燕赵之地的子孙,我心中所更加亲近的是,西北高天下的苍莽黄沙,边塞草原上的铁马冰河。因此,于琼瑶书中的恩恩怨怨,多少觉得是“小女子心态”,和我不大相关。

想当然地认为,能写出这样作品的琼瑶,无疑是个感情世界坎坷无比又丰富无比的小资。当她在铺了天鹅绒的大床上为了爱情辗转反侧的时候,萨正在和兄弟们在风雪漫天的机场跑道上为波音737换轮子。我们的世界,没有交集。

直到看了她的《我的故事》。

这本书,我是在大学毕业几年后读的。早晨开始看,直到黄昏,因为我读完之后,又反复读了一遍。那一天,琼瑶的世界在我的心中天翻地覆。

《我的故事》,是琼瑶的自传,我想,如果没有读过这本书,不可以算做真正了解琼瑶是怎样一个人的。

这本书中,记录了一段我们早已忘记的历史,也颠覆了我对琼瑶的看法。

琼瑶的确出生于教授之家,书香门第。然而,她记录下的童年,却和小资没有多少关系,她用了大量的篇幅记录的,是逃难。

1944年,六岁的琼瑶,随着全家——祖父、父亲和母亲、哥哥、弟弟……开始了逃难的历程。

那一年,日军发动了豫湘桂战役。琼瑶家的祖屋所在地衡阳,是两军决战之地。中国军队第十军在这座城市死守了四十七天,终因援军不济,力竭城破。

逃难之前,琼瑶把自己最珍爱的一面小锦旗交给了妈妈,藏在所寄宿农家的阁楼上,因为大家都说农家一无所有,日本人是不会抢劫这个地方的。

日军果然没有抢劫,他们烧掉了整个村子。这只是琼瑶记忆中苦难的开始。

几十年后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依然可以读到家国沦亡之际一个普通人家的惨痛。

逃亡中,琼瑶第一次目睹了死亡。“山沟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一个人影从我们掩护着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着的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着血,一跛一跛地飞跑着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

接着,他们又被日军围住搜查,一切财产都被抢去,连琼瑶的母亲都险些被日军掳去。“一向文质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这禽兽!放手!’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亲站立不稳,那山沟又是一个往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着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也冲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继续拉着母亲,往山沟外面拖去。母亲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着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被掳走,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同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我们三个孩子,这一哭哭得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只是因为琼瑶的弟弟恰好和带队日本军官的孩子同岁,使他产生了恻隐之心,一家人才逃过此难。

写下这样文字的,是我们所认为自己熟悉的琼瑶吗?

在这本书中,琼瑶这样的记录,比比皆是,处处都是那双六岁的眼睛亲眼所见——为了避免大家被发现,表叔伸手去扼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悄然将与琼瑶每天抱着睡在一起的小妹丢弃在旅途中;父母赴水自尽又被琼瑶的哭声唤回;生死辗转中祖父却固执地在口袋中留着自己抗日救国的诗歌;宁可被枪毙也不让汉奸侮辱……

弱国子民的血泪,尽在于此。

琼瑶在书中写道——“我的国家民族观念,就是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常说,别人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

2004年台湾地区大选,琼瑶阿姨为反台独在网站上发表公开信:

“亲爱的朋友啊!从何时开始,长江、黄河、青海、长城、喜马拉雅山……都不再是我们的骄傲了?唐宋元明都不再是我们的历史了?我真的陷进无法自拔的痛楚里。”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心中有一点淡淡的疑问——有着这样经历的琼瑶,成年后的作品中为何却只有温柔婉约,而没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刚强之气呢?